武生进武闱应考,不比擂台比武,有紧张热烈的场面,武闱内都是刻板文章,平淡无奇,尤其是像杨展这样人物和本领,何况还有主考廖参政和邵巡抚,在泯江白虎口,受过救命保家之恩,早已记识在心。这次武举,在杨展手上,可以说毫不费事的手到擒来。闱中照例的几场考试,完毕以后,启闱散考,各武生纷纷出场。中与不中,静候一报。杨展回到宏农别墅,瑶霜虞锦雯都不明白闱中怎样考试,不免问长问短,杨展笑道:“说起来稀松平常,考试重力不重技,只有较射,还够得上技字,真有奇材异能的人,限于朝廷考试程式,也无法随意称能。不过国家以此取士,文武两道,要谋正途出身,不能不走这条路径,其实一名武举,未必便是将材,真够材料的,未必都中武举,这其间有幸有不幸,不知埋没了多少真英雄。不过这次武闱,那位主考廖参政,却是比较开明的人物,不过唯独对我,却有点故意和我过不去。在演武厅较射,轮到我挽弓时,他特意吩咐换了头号硬弓,箭鹄移到百步左右,而且大声对众人说:‘嘉定杨展,以文秀才投考武举,定有奇材异能,立志报效国家。普通程限,未能尽其所长,所以另加特试。应考武生等,倘有自问能参加特试者,本主考为国家选拔真材,多多益善,这一下,全场武生,都要瞧我一人百步穿杨了。我也有点狂妄,照例步下三箭,马上三箭,我却把一壶箭袋内的十几支鹅翎箭,箭箭都中红心,却把一支支箭,拈满了红心箭鹄,全场武生,忘记了站在何地,一齐喝起大彩来。”瑶霜抿嘴笑道:“由你说得嘴响,如果我和虞姊也在考场,这百步射红,有甚稀罕!”杨展笑道:“我百步射红,本没稀罕。那天演武厅,因为我得了全场彩声,却引出一桩稀罕事来了。”虞锦雯瑶霜齐问:“什么稀罕事?大约武生里面有真本领的不服气,也显出特别能耐来了。”杨展大笑道:“一点不错,你们听我说,武生里面有一位姓关的,失心疯似的跑上演武厅,向主考躬身说道:‘姓杨的箭法,原是他上代杨由基的家传,但是他学得功夫不到,只能射鹄,还不能穿杨哩。’这一句话,廖参政听得不禁微笑,这位姓关的武生,把古时养由基改了姓,变成了杨由基,硬把养由基当作我的上代,廖参政原谅他是武生,读书不多,也不多说,只问他:‘你有什么特殊本领,尽管当场试来。’姓关的说:‘俺家传青龙偃月刀,与众不同,考场里的头号关王刀,还不称俺手,必须俺自备祖传青龙偃月刀,才显得俺的本领。’廖参政便说:‘看情形你家传青龙偃月刀定已带来,你就下去好好试来。’姓关的得意洋洋走下演武厅,立在台阶上,两手合在嘴巴上,向远处长长地喊了一声:‘抬刀来!’便见四个大汉,抬棺材似的抬着一柄黑黝黝硕大无比的大刀,从校场角里抬了过来。虽然四个大汉抬着,八条腿写着之字,好像吃不住劲似的,抬着走非常吃力,可见这柄大刀重得异常。好容易抬到演武厅阶下,大家一看,齐吃一惊。这柄刀,黑黝黝的当然通体精钢铸就,足有丈余长,刀片薄似门板,刀杆便有桌腿那么粗,比演武厅阶下躺着的一柄头号关王刀,沉了十几倍,怕不下六七百斤重量,没有千斤神力,休想舞得动它。我也瞧得奇怪,实在瞧不出姓关的居然有这样神力。哪知道会者不难,姓关的走下台阶,哈哈一笑,右臂一伸,搭在刀杆上,单臂一起,毫不费力似的,便把这柄硕大无比的家传青龙偃月刀,单臂拿起,四个抬刀大汉,骤释重负,纷纷倒退,几乎跌倒,越显得姓关的神勇绝伦。他把大刀一举以后,马上一个盘旋,左三右六的开起四门来,越舞越欢,这柄大刀在他手上,真像灯草一般。我瞧他刀法并不出奇,蛮力实在大得骇人,自问把这柄刀单臂独拿,也许办得到,要像他舞得轻如无物,大约要甘拜下风了。这时厅上厅下,却被这柄大刀镇住了,连喝彩都忘记了。大家都说今年武闱出了大刀神,便是他老祖宗关二爷当年使的青龙偃月刀,未必有这样呆重,这时姓关的露足了脸,霍地收住刀法,柱着刀向厅上唱个喏。听不清上面对他说什么,却听得台阶上高声传杨展,我吓了一跳,心想要糟,如果叫我用他这柄大刀,准得丢脸。上面既然指名传唤,不能不上去,哪知怕什么有什么,果然,廖主考定要抬举我,却说得很有分寸,他说:‘你箭法出色当行,压倒全场,如果把这柄大刀,也能舞动,岂不全美,我也知道武功不讲浊力,不过朝廷程式如此,总得应点。’我明白廖参政一力抬举,没法子只好应命下阶,但是这柄独一无二的大刀,没有第二柄,当然得向姓关的借用。不料我刚向他走去,大约他留神上面吩咐的话,知道来意,不等我近前,右手拄着大刀,左手向我乱摇,大声说道:‘我这柄宝刀,祖传遗训,不能借人使用。’我听着一愣,姓关的好像怕我夺刀似的,已向远处大喊说:‘快来,把宝刀抬回家去。’他这声大喊,厅上厅下满都听清了,廖主考已派军弁下来喝道:‘借刀一用,不缺不折,有何妨碍,主考有令,谁敢不遵。‘姓关的满头大汗,极喊道:‘这名武举,我情愿不要了,还不成么。’喊罢,竟自把刀向肩上一扛,拔步便走,竟想退出场去了。这一下,真是出人意外,厅内喝一声,把这个人拿下来。立时有两个军健赶去,姓关的惊得拔脚便逃,不意臂有神力,腿却虚浮,一个不留神,脚下被石块一绊,整个身子直跌出去,手上一柄大刀又长又阔,也出了手,撞在演武厅旁边的旗杆石上,咔嚓一声,刀头竟会断折。刀一折断,全场武生们立时看清,个个轰然大笑,笑声震天,两个追他的军健,也是哈哈一笑,一个扭住姓关的,一个提起折断大刀,居然也单臂轻提,并不费事,连刀带人,解往厅上。原来这柄家传独一无二的青龙偃月刀,刀片刀杆,全是木胎,无非外面薄薄的包着一层铁皮罢了,刀一折断,自然露出里面本胎来了,最可笑四个抬刀的大汉,大约主人许了重赏,装得活灵活现,好像抬不动似的,想不到主仆扮演的一台好戏,西洋景马上拆穿,你们想,这不是稀罕事吗!”虞锦雯瑶霜怔怔地听了半天,还替杨展耽忧,想不到结果是这么一回事,忍不住一齐大笑,只笑得眼泪出,肚皮痛,小苹还笑得蹲在地上喊“妈!”
内室里大家正在说笑,外面家人们奔进来报道:“老太太已从嘉定来到,在门前下轿了。”这一报突然而来,杨展瑶霜齐吃一惊,怎地一点没有信息,老太太突然驾临成都了,杨展头一个拔脚向外便跑,瑶霜也急急赶了出去。
虞锦雯也身不由已往外迎去,刚转出外厅屏门,已见杨展瑶霜一边一个搀扶着一位慈祥的杨夫人缓步进厅,身后跟满了一般下人们。只听得瑶霜撒娇似的喊着:“娘,怎地不先打发个人来,悄没声地便到成都来了,我们也没有到码头迎接去,娘,路上没累着么!”杨夫人笑道:“你们两个孩子,都不在我跟前,我也动了游兴,故意偷偷地跑来,让你们吓一跳。”杨展说:“母亲故意说笑话,儿子知道其中定然有事,家里平安么?”杨夫人笑骂道:“胡说,家里太太平平的,难道一定要有事,才到成都来,你娘趁现在腰脚还健朗,和你们凑个热闹不好吗!”这当口,虞锦雯已迎到跟前,便盈盈下拜,杨夫人忙伸手拉住,一面向虞锦雯仔细打量,一面脱口而说道:“这位定是鹿老前辈的千金虞小姐了。”虞锦雯低低喊声:“伯母,侄女正是。”瑶霜惊讶道:“噫,娘!你怎会知道的?”杨夫人笑道:
“孩子!你们闹的把戏,我都知道,我知道的比你们还多得多呢。”瑶霜向杨展对看了一眼,都猜不透老太太怎会知道成都的事,而且是近十几天内的事。
大家簇拥着老太太进了内室,在中堂坐下,杨老太太自己带了一个老家人和一个使女来,搬着行李等件进来,叩见了杨展瑶霜,自去安置物件。在别墅的男女仆人,也一齐进来叩见老太太,小苹端着一杯香茗,送在老太太身边几上,然后跪下去报名叩见,杨夫人向瑶霜道:“这孩子怪可怜的,被我见着,也得想法救她,想不到为了小苹,你们还上了擂台,我听到这消息,吓得什么似的。”
杨展诧异道:“真奇怪,这儿的事,母亲什么都知道了,谁和母亲说的呢?”杨夫人笑道:“你们且闷一会儿,你们两个孩子,胆子太大了,都是什么丐侠僧侠引起的祸头,我不来,你们两个孩子瞒着我,商商量量,还不知做出什么把戏来呢。”杨夫人说到这儿,向虞锦雯笑道:“姑娘,你不要看他们两人,此刻在我面前守规矩,尽孝道,哪知他们小时,一般的淘气,淘气得令人不能相信,天上的星星,如果摘得下来的话,他们也摘下来了。说也奇怪,他们不是一样的异常淘气么,可是他们两人,从小便你亲我爱,谁也没有红过一次脸,闹得哭哭啼啼的,真是天生的一对””杨大人说到这儿,忽然截住,改了话头,笑道:“姑娘,我和姑娘也是一见有缘,听说姑娘和我们瑶霜非常说得来,这就好了,寒门虽然薄有资产,无奈几代都是单传,门祚衰薄,除出一堆下人们凑个热闹以外,人口太少了,我一到成都,家里便没正主儿了。姑娘也是女英雄,凡是英雄心肠都是热的,从此姑娘不要见外,大家相处不分彼此才好。不瞒姑娘说,你义父已把姑娘托付我了,从此老身托大,看待姑娘,定和看待瑶霜一般。”虞锦雯听得心里一动:而且满腹狐疑,连杨展瑶霜也听得奇怪,怎的鹿杖翁会和老太太见面的呢?虞锦雯头一个急于想问个明白,还没有张口,那个独臂婆偏在这当口进来,叩见老太太来了。
独臂婆一打岔,三人暂时都不便开口,杨夫人看得这残废的独臂婆,却有点惊愕,向瑶霜细问这人来历。瑶霜笑道:“娘,这事你却不知道哩。”杨夫人笑骂道:“事事知道,娘变成神仙了。”瑶霜笑着,便把收留独臂婆的事,大略一说,却把凶险节目删去,免得太太耽惊。杨老夫人听得,不住的念阿弥陀佛,向独臂婆吩咐道:“我们世代忠厚的传家,我们小姐相公把你收留在家,深合我意,你身已残废,比我小得也没有几岁,虽然身有武功,总是和不残废的人不一样,你尽可安心住在我家,我们也不把你当下人看待。只有一事,我要托付你,你有了年纪,江湖上事又明白。我在嘉定听说我们小姐和相公,这次已和江湖匪人结下怨仇,他们年纪轻,只会顾前不顾后,请你在我两个孩子身上多留点神,晚上门户也当心点,我便感激不尽了。”独臂婆流泪道:“难妇死里逃生,逢凶化吉,此后余年,皆老太太和小相公小姐所赐,难妇早存粉身碎骨相报之心,老太太不必担忧,难妇虽然残废,晚上守夜报警,还担承得下来。”
虞锦雯暗地留神杨夫人容止言动,觉得这位夫人于慈祥之中,另有一种肃穆雍容之概,心想有其子必有其母,这位夫人有这一对佳儿佳妇,真非常人能及,也惟有这样载福之家,才能有这一团祥和之气,不禁想到自己身世,和杨夫人刚才吐露的口气,不免芳心已乱,百感交集。这当口,杨夫人母子又谈论起武闱中的事,插不下嘴去。一忽儿家庭开宴,虞锦雯又没法不参加,心里难受,面上还不敢露出些许来。杨夫人好像知她心意一般,殷殷慰问,体贴入微,虞锦雯从小孤苦,早失母爱,不想以孤苦之身,参加这样美满家庭之宴,竟得这位杨夫人青睐,绝不说初次会面的客气话,语语都是诚形于外,情出于衷的体己话,虞锦雯深深感动,眼圈红而又红。杨夫人道:“姑娘,你不要难过,先请看点东西。”说罢,吩咐贴身使女,在行李箱内,检出两封信来,杨夫人把两封信看了看,藏起一封在身边,只留一封,递与虞锦雯说道:“姑娘,我替你义父捎信来了。”虞锦雯急忙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信入汝目,余已飘然远引,身离巴蜀矣。黄龙等多行不义,必自毙,早夕萦心者,惟汝之归宿耳,玉郎瑶姑,人世之祥麟威凤,得此良侣,大慰余心。破山大师本余旧友,特赴乌尤寺促膝禅房,互剖肺腑。次晨,破山介余于杨老夫人,夫人今世之贤母,亦汝等之福星,问汝身世,慨然以爱护自任,立命备舟,亲赴成都。仁心侠胆,并世无双,盖夫人之赴成都,专为迎汝也。叩见之日,事之以母,悉听所训,毋违慈意,汝既得所,余始无累,从此别矣,幸汝自爱。鹿示,年月日。”
虞锦雯信一入目,顿时粉面失色,珠泪直挂,噗的向杨夫人膝前跪下,哭得哀哀欲绝。
杨夫人转身一把抱住虞锦雯,极力抚慰道:“姑娘,且勿悲苦,人家以为瑶霜是我义女,其实是我儿妇,老身不说泛泛的话,从此我把你当作闺女了。”这时瑶霜把虞锦雯放下的信,匆匆一瞧,丢与杨展。急忙离席把虞锦雯扶起,吩咐使女们拧把热手巾来,却笑道:“虞姊,现在看你还往哪里去,我和玉哥也奇怪鹿老前辈,怎会杳无信息,原来老前辈为了虞姊,见我娘去了。”这时杨展看了鹿杖翁的手谕,似有所思,瑶霜娇嗔道:“你怎地不劝劝虞姊,你瞧见我娘爱护虞姊,你不乐意了!”杨展笑道:“那有此事,我正在这儿猜想鹿老前辈,为什么说出‘从此别矣’的话来。”杨夫人朝杨展看了一眼,才说道:“鹿老前辈对我说过,为了黄龙这般恶徒,益发恨透了心,不愿再隐迹四川,从此云游四海,逍遥物外。
话虽这么说,这位鹿老前辈,宛如神龙一般,也许想起干闺女,说不定突然出现,和我们相见了。”杨展明白母亲的意思,忙顺着意思,向虞锦雯委宛地劝慰了一番,而且说:“从此虞姊和我们无异骨肉,家母多了个女儿,小弟和瑶妹,添了个姊姊。小弟万一侥幸中举,明年便要赴京朝考,家母身边有了雯姊瑶妹伺奉,小弟也可放心,瑶妹也不愁寂寞了。”从这天起,虞锦雯正式拜了杨夫人为义母,下人们都改了称呼,不称虞小姐称为雯小姐,瑶霜不称虞姊,一口一个姊姊了。
第二天,杨夫人进城拜了几家亲戚,却把虞锦雯带了去,杨展也有事出门去了,家中只剩瑶霜,在楼上自己房内,悄悄地细读一封信。这封信是她父亲破山大师的手笔,由杨夫人带到成都,瞒着杨展和虞锦雯暗地交与瑶霜。这时瑶霜把这封信看了又看,心里默默地盘算了一下,打发小苹到前面去看杨展回来没有,回来时,请相公上楼来。小苹领命而去,凑巧杨展刚回来,小苹一说,杨展立时上楼。却见瑶霜面色有点不大自然,斜依在美人榻上,向杨展玉手一招,道:“你来,我有话和你说。”杨展一笑,便侧身向美人榻上坐了下去,小苹非常乖觉,每逢他们两人在一起时,便悄悄地避了出去。这时,替两人斟了两杯香茗,便避开了。瑶霜问道:“武闱几时放榜?
大约你此刻探听这事去了。”杨展道:“不必看榜,自有报喜的人。我奇怪的是从那天擂台事了以后,铁脚板七宝和尚两个宝货,形影俱无,难道和鹿老前辈一般,都不别而行了。”杨展一面说,一面伸手把瑶霜玉腕轻轻握住,瑶霜把玉臂一缩,娇嗔道:“放稳重些,现在家里人多嘴杂,不要落了闲话。”杨展听得一愣,从来没有听到瑶霜正颜厉色的说过这种话,一时竟呆住了。瑶霜看得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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