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归

    来到家门口，庄老师的脚步有点乱，心慌得很。他从衣袋抽出手帕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稳稳眼神儿，鼓起了勇气，扶了扶白色近视眼镜，走了进去。

    院子里，妻子正在喂那条大黄牛。他斜视了她一眼，发现原先那张白里透红的脸现在又黑又瘦，鼻子便是一阵儿发酸。他赶忙将目光收回，生怕那黑瘦的脸看见他会立刻愤怒起来。一不小心，自行车碰着院台上喂鸡的小碗儿“吧”的一声。庄老师感觉到那目光在盯他，他尴尬地咧了咧嘴，但没有露出笑脸。他放好自行车，迟疑了一会儿，看着妻牵着黄牛进了牲口棚，他才进了屋，准备挨妻的骂。

    “该骂！”庄老师心里说。他觉得对不住妻子。忘记是什么书上或者电影上谁说过这么一句：你们在外地工作的人，回家就像住店。情愿了，住上两天，不情愿了，扭身便走，家里天塌下来也碰不着。妻也说过这种意思的话。有的比这还重，他记得有那么一回，妻嘤嘤地哭着说：“跟着你罪就受不完！”

    是啊，那是尽头呢？起初，妻要守护两个多病的老人和两个啥事也不懂的孩子。父母相继过世，两个孩子上了学。可是也兴起了一家一户的劳作，播种、浇水、锄草、上肥、喷药、喂牲口、给孩子做饭、缝衣他管什么呢？每一次都是妻实在忙不过来，找到学校吵骂得他躲不过去才回来帮个忙，转儿一圈，不一定到不到地头就又走了。

    这半个月，是一年最忙的时候，又收割麦子，又要种秋季作物。妻没有叫他。他在学校也心神不安，不知家里八亩地的麦子妻一个人怎么割？怎么拉？怎么碾？怎么晒？怎么卖上价？玉米怎么种？棉花又怎么打杈？他本想耽误几节课，去看看，可是学生们离不开他。他们过几天就要进行高考，如果高考考砸了，原先的工夫白费了不说，他也白培养他们好几年，那些学生啥时候能像自己大学毕业留城工作的两个孩子那样有出息？他教他们物理。临高考这一段时间，任课教师和学生一样，一个月过一次星期天，好容易盼到月底。下午，上完课，庄老师赶忙往家赶。可是一路上已听到麦收期间那种喧嚣声。看不见那种你割我捆、你扛我拉的热闹场面，能看到的仅仅是公路上一片片晒的麦子。唉，回来迟了。

    “腾腾腾腾”是妻的脚步声，不论什么时候，她的脚步都是急匆匆的，像她的火爆脾气。脚步近了，庄老师心一缩，知道一场叫骂就要临头了。

    但是妻并没进屋，院子里传来洗手的水声，庄老师紧缩的心稍稍一松，可是，水声一停，那脚步声又分明向屋里来了，到屋门口儿了庄老师似乎是一个生疏的客人，不安地倚在炕沿和桌子的那个角上。

    帘子一掀，她进来了。庄老师朝那儿斜了一眼，便赶忙收起了目光。

    妻在擦手。

    “吃饭没有？”是妻的声音，平常也说的普通一句话，竟使庄老师愣怔了一下。他不知妻要耍得啥招，不敢贸然作答。只歉意地笑了笑。

    “嗯，问你吃了没有？”没有丝毫的恼怒。

    庄老师有些意外：“没吃！”

    “嘴里噙核桃了？到底吃了没有？看你那憨样！”

    庄老师猛地一喜，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又落到正经地方，他意识到一顿骂要免了，于是便恢复了平日的作态：“没有收麦子的人，那敢开口要吃的！”

    “哟，看你啥时脸皮变薄了过来，别光等着吃，去剥根葱。”

    庄老师顺从地去了，他的妻捋袖子准备和面。

    一个人的饭好做，不一会儿，一大碗葱花鸡蛋面便放在庄老师面前。他最喜欢吃的，妻坐在旁边看着他。

    “八亩地的麦子把你累坏了吧？又要割，又要拉，又要碾，真不容易”庄老师眼睛有些潮。

    “你多会儿学会疼人了？”妻这样说，庄老师脸上泛起了红。

    “我心里说，回来又要吵闹了，今天嘴上怎么留情了？”

    “算你好运气。”

    “啥好运气？”

    “我又没个三头六臂，那么多活就是累死我也做不了。全亏了村里立的新规矩。”

    “新规矩？”

    “凡是在外头当教员的，家里又缺少劳力的，村里统一派人派车帮助收麦。要不是这，别说骂你，还没准和你打离婚哩快吃，吃完了好好谢谢那些帮咱收麦子的人去。”

    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没有权、没有势的教员家，有人帮忙收麦子，真是破天荒，教师真的被看重了。”庄老师的眼中涌出晶莹的泪，掉在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