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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雷无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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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最后的难题便是如何融冶。”

    方子野道:“不能直接融冶么?”

    唐文雅露出些得意的神色,道:“自然不能。还是我想出一个办法,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将雷石粉末融成一团。但接着又遇到难题,这雷石有夜光,且不用铅盒隔绝的话,沾到人身上便能让人一命呜呼。武师兄便是一次融冶时大意了一下,袍子被火头燎开一个口子,结果四五天后浑身血管根根爆裂,头发也掉得一根不剩,挣扎了两天后才断了气。”

    方子野打了个寒战,道:“你们仍然留在这里?”

    “自然。”唐文雅毫不在意地说道“自从加入武功院的头一天起,便已准备好丢掉性命了,何况雷石的事已有眉目,岂能半途而废。武师兄遇难之后,我们加倍小心,后来大半年里就只死了一个帮工。只是雷石越炼越多,却不知道究竟如何才能令它爆炸。点火、敲打、干馏,什么都做过了,雷石却和铅差不多,根本就不会炸。屡次失败之下,钱师兄觉得我们可能走错了路,说爆炸是雷石引起的,那只是冯师兄的猜测,他也不曾真个见过。钱师兄说爆炸可能与雷石毫无干系,而是另有原因。不过甄师兄觉得雷石如此凶险,能杀人于无形,冯师兄猜得绝没有错,只是我们还不曾发现能令雷石爆炸的正确方法而已。”

    唐文雅说到这儿,又喝了一口茶,道:“真到七个月前,我领着几个人照常去淘洗沙子。正在忙碌时,忽然听得屋中发出惨叫之声。我大吃一惊,急忙冲进屋里。一到屋中,便闻到一股皮肉烧焦的臭气,甄师弟已倒在地上,两条手臂像被烈火灼过一般,钱师兄的手掌也已烧成了焦炭,屋中却没有第三个人,桌上还放了两块雷石。钱师兄还有一口气,我把他救醒后,他说甄师弟在鼓捣雷石时突发奇想,说既然我们找不出如何让雷石爆炸的方法,不妨掉过头来想想那四个戍卒是怎么做的。甄师弟觉得,他们既然以为找到的是几块金子,那么”

    方子野突然抢道:“是打在一处!他们只有四个人在,一定是想把几块金子打成一块,这样那林土秀来时就可以少分一块,每人也多分一点了!”

    唐文雅浑身都是一震,抬头看向方子野,喃喃道:“碧眼儿,原来你也很聪明啊。正是,雷石有个奇异的特性,只消整块重量超过三十斤,就会发光发热,铅也无法阻挡了。当时那四个戍卒定是起了贪心,想把一份隐瞒下来,只与林土秀分其中的一部份。这样隐瞒下来的那部份就只有四个人分,都可以多分一些了。只是他们没料到雷石竟会如此霸道,以至于引起爆炸。甄师兄那天也是偶尔将炼出的两块雷石压到一处,没想到立刻就发热放光,他也当即被灼死。还好钱师兄也在一边,拼命将两块雷石拉开,才免除一场大祸。想通了这点,便豁然开朗,我只道灭天雷马上就要成功了,却没曾想”

    她的两道纤细长眉皱了起来,眼神里突然带着一丝痛楚。

    “说点别的吧。”她笑了笑,但笑容十分勉强。“还记得你刚来武功院时么?那副傲慢的样子叫人一看就想欺负你。”

    她是在隐瞒。方子野想着,但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那时我可真怕你,看到你就想起阿大阿二没食吃的样子。”

    阿大阿二是当时武功院养的两条大獒。这两条狗极是凶悍,武功院的生徒对这两条狗都是又怕又恨,那时在方子野眼里,总是对他管头管脚的唐文雅当真和阿大阿二一样可恶。唐文雅“扑嗤”一下笑了起来,一刹那间的笑容,让方子野如醉春醪。

    “你现在也变了很多,那时就跟刺猬一样,动不动就要打架,王大人可没少替你向人道歉,没想到现在也很像样了。”

    方子野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时的自己。他讪笑了笑,道:“不管怎么说,你可是大器已成。制成了灭天雷,功劳可不小,说不定真会授你的个官职也不一定,到时都能和秦良玉并称巾帼双绝了。”

    一般来说,女子并不能授官,唐文雅虽然名义上是百户,却根本没有职司,百户的俸禄也比别人要少许多。不过这也不一定,石柱女土司秦良玉就因平定奢崇明叛乱,则被授指挥佥事,兼总兵官。唐文雅如果真的把灭天雷制成了,有秦良玉这样的先例,她被授官也不是不可能的。

    唐文雅笑道:“你真看得起我。是王大人说的么?”

    “当然。”方子野还想再说句打趣的话,猛然间发现方子雅的脸一下沉了下来。那么阴沉。方子野有些吃惊,道:“我说错了什么?”

    唐文雅道:“没什么。”她看了看窗外,道:“晚饭好了,先吃饭吧。”

    给养已经都卸下,饭菜也都已经做好。虽然都不是什么新鲜材料,但几道菜做得仍然很精致。天也已黑下来了,大漠落日,便如在海上所见,平坦的沙子上有波纹起伏,远方则是积满白雪的祁连山,居然颇有几分神清气爽之意。只是方子野食不甘味,也不知吃了些什么东西。

    吃完了饭,唐文雅一下对方子野冷淡了许多,只让他们自去歇息。

    “她说过什么?”

    许显纯欠起身,似乎要凑到方子野跟前。方子野道:“唐文雅曾对我说过,雷石的威力总是达不到预期的目标,不知哪里出了错。”

    “只有这些么?”

    许显纯一点也没有掩饰他的失望。方子野点了点头,道:“只有这些。唐文雅对我说,其实灭天雷仍然未能成功。”

    “是这样啊。”许显纯的眼里突然射出逼人的寒光“真是这样么?”

    方子野觉得舌头出奇地干硬,心头也有种针刺一样的痛楚。他低声道:“是。”

    “那只是她说的吧?”许显纯的声音变得越发冷酷。“你并不相信。”

    方子野无言以对,只是低低地道:“是。”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放在一台碾子下,被一点点压榨出来。逼供是许显纯最擅长的事,虽然没有动用刑法,但许显纯的口舌就让他有一种置身于刀剑之下的错觉。

    “你和唐文雅在武功院当生徒时就认识,你觉得她是怎样一个人?”

    “聪明绝顶,骄傲,冷漠,”方子野小心地挑选着字眼。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对唐文雅竟是如此陌生。

    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很久了。是的,已经很久了。

    “碧眼儿,你为什么要打架?”

    少女板着略带稚气的面孔,看着面前的少年。少年的眉角有一小块淤青,但倔强地昂着头,一言不发。

    “武功院法度第三条,不自私相斗殴,违者严惩不殆。你已经加入武功院,难道忘了么?”

    少年仍然不说话。碧蓝的眼晴像一泓秋水,却没有一丝泪光。

    “你今天别吃饭了,也不准回房休息,就站在这儿,什么时候知道错了再回去。”

    少女站在这个个子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少年跟前,也同样毫不退缩。她胸前挂着一个银子打的十字架,在月色中闪着惨白的光。

    梦断了。方子野忽地坐了起来。梦中的情形依然在眼前。

    很久了吧。那是在他刚入武功院不久,因为一个生徒取笑他的蓝眼睛,方子野和他打了一架。那人自恃长得比方子野要高大强壮,却不料方子野自幼学武,等闲成人都不是他的对手,那人本想欺负他,没想到被他打了个鼻青脸肿。而私自斗殴,是武功院法度七戒条之一,方子野知道那人吃了亏也不敢声张,所以并不担心。打完了人,他心情也快活了许多,在回住处时却被唐文雅拦住了。虽然方子野的拳头可以将成人都打倒,但他根本不敢向这个骄傲而冷漠的少女挥拳。只是他大为不服,死都不承认自己错了,于是唐文雅罚他在门口站一整夜。那是个秋夜,天已冷下来了,方子野虽然冷得发抖,仍然直直地站在门口,就是不认错,连那个被揍的生徒也看不过去,向唐文雅求情。可是唐文雅却死不松口,直到方子野又饿又冷又累,摔倒在地。

    他下了床。沙漠里,白天和夜晚相差很多,白天如酷暑,夜晚却与深秋一般。方子野还是第一次在沙漠中过夜,只觉嘴里干得受不了。他摸索着在桌上拿起茶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

    冰冷的水,像一条线一样落下去,让方子野烦躁的心头平静了一些。他忽地抬起头,走向门边。

    门外有声音。

    他推开门。

    门一推开,月光水一样涌入门来。白天没有一丝风,到了晚上却微风徐来,静谧的沙漠像一个矜持的陌生人,向天边展开。在离屋子百步外,有一个白色的人影。

    是唐文雅。方子野轻轻掩上门,向前走去。唐文雅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天边的月光。和白天不同,她穿着一件素色的长裙,静静地梳理长发。在她胸前,还挂了那个她父亲留给她的十字架。

    这样的裙子,一般都是热孝时才穿的。方子野走到她身边,唐文雅没有转身,只是幽幽地道:“碧眼儿,告诉我,朝中出了什么事。”

    她的声音又变得冷漠。方子野记得多年前唐文雅就是用这样的语气问他是不是打架了。她的样子已经改变了许多,但现在的声音却依然和那时一样。方子野扭开头,嗫嚅地道:“没出什么事啊。”

    唐文雅转过头盯着他的眼睛,方子野不自然地扭过头。半晌,她轻轻叹了口气,道:“碧眼儿,你还和那时一样,说谎时就不敢看着我。告诉我,朝中到底出什么事了?”

    方子野几乎要崩溃了。许多年前,那个让他又恨又怕的唐文雅似乎又站在自己面前,他低低道:“杨御史杨涟大人下狱了。”

    唐文雅垂下头,没有说话。都察院御史杨涟,是唐文雅的义父,也是武功院成立雷部的支持者。半晌,她低低道:“雷部,其实已经撤销了吧?”

    天启元年,朝廷起用熊廷弼为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经略辽东。但第二年熊廷弼因兵败下狱,雷部的处境就极为尴尬。雷部本是武功院受熊廷弼之托成立的,在沙塘子已驻扎了三年,因为食水日用都要长途运输,费用很大,九千岁一党已屡屡攻讦,说武功院糜费无度,使得内库空虚。其实方子野也知道,虽然武功院耗费很大,毕竟离使得内库空虚的程度还差得远,九千岁一党不过以此为借口,想翦除武功院这个东林羽翼而已。以前还有杨涟诸人加以回护,但现在杨涟自己也已下狱,雷部连最后一个靠山都已失去了,自然就要撤回。方子野突然间很不好受,道:“嗯。我来时锦衣卫田指挥使刚下的命令,撤销武功院,并入锦衣卫。”

    “派你来,大概就是因为我们都曾是武功院生徒,让我不对你起疑心吧?”

    方子野沉默不语。虽然受命时并没有这样交待,但当时故意不说驻扎在沙塘子的是唐文雅,只说要确认灭天雷研制的进展,那多半就是这个意思了。他直到现在也不明白唐文雅是怎么看出破绽来的,也许仅仅是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漏出的一句话,一个动作。

    “你的真实任务是什么?”

    方子野重重吁了口气,道:“要我查明,灭天雷是否已经成功。因为七月十三日那次地震十分可疑,肃州卫兵备禀报情形,与万历四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那次极为相似。”

    “如果你查明灭天雷已经成功,是我隐瞒不报的话,你就要将我捉拿回去?”

    唐文雅的声音中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方子野仿佛感到了迎面而来的压力,他低声道:“是。”他顿了顿,又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唐文雅笑了笑,笑容中却蕴涵着无限苦涩:“王大人和我说过,灭天雷是机密中的机密,只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即使成功了,我们也只能隐藏在幕后。而且他说过,运送给养,一定是他亲自前来,马帮也一定找靠得住的,而且来之前会先行以羽书通告。如果哪一天他没有来,就是情形有变。”她抬起头,看着方子野,沉默了一会,道:“只是我没想到居然会让你来。你究竟是奉谁之命来的?”

    方子野的头再也抬不起来,刹那间,自己好像又成了那个被唐文雅责罚的武功院生徒。他低低道:“是罗大人。”

    他所说的“罗大人”是武功院三指挥使中的右使罗辟邪,因为与九千岁一党来往密切,向来和王景湘不睦。唐文雅叹了口气,道:“怪不得。去年杨叔叔弹劾九千岁,我就想到了会有这一天。”

    天启四年六月,杨涟上书弹劾九千岁二十四大罪,一时间九千岁一党气焰大挫。但最后九千岁却仍未被扳倒,事隔一年,九千岁的报复便来了。方子野猛地抬起头,道:“文雅,不论谁上台,我们终究是为国出力”

    “别说了。”唐文雅抬起头,看着天空中那一钩新月“当年江陵公手创武功院,题的四个字是‘国富民强’。我自幼在武功院长大,听到的只是敬畏神,粉身报国。可是这国又是什么?国富民强,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武功院本是张居正在万历七年设立的。现在张居正虽已身死名裂,但武功院中仍然对他敬重有加,从不直称其名。

    方子野道:“可是,只要灭天雷成功,那辽事可平,于国终究有利。你为什么要隐瞒?”

    “与国有利?”唐文雅苦笑了一下。她低下头,看着拖在地上的白色长裙,低低地道:“你们也猜对了,灭天雷已经成功。只是我没有想到,成功后的灭天雷威力竟会那么大,大得超出了我的想像。我将淘洗出的雷石制了两个灭天雷准备试验,七月十三日是第一次。两块总计超过三十斤的雷石撞击后就会发生爆炸,我生怕会不成功,因此将那两部份灭天雷装在一个炮筒之中,以火药点燃后两者的撞击来引爆。那天一早,天还没亮,我便一个人向沙漠走去,虽然两块雷石都放在铅盒里,我还是提心吊胆,生怕会出错。”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无力。方子野呆呆地看着她,也不说话。唐文雅抚了一下一缕散到额前的鬓发,道:“向西北走了五里多时,突然听得远处有人在高声唱歌,那是游牧到这里来的几个鞑靼牧人在围着火堆烧烤。我怕灭天雷会伤到他们,便向北面又折了一里多远。那里已是土鲁番地界了,再无人烟,就算那几个牧人听到声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将灭天雷放在地上,点了火,马上打着骆驼向回走。在灭天雷里我用的是慢线,一个时辰后才烧到头,而一个时辰足以回到这里来了。我刚回到这里,灭天雷就爆炸了。”

    她抬起头,眼中已满是泪水,道:“碧眼儿,你知道么?看到那一团金色的火球在近十里以外升起时,我心里只有害怕。灭天雷的威力居然远远超过了我的想像,那团火球竟然升到了比祁连山更高!等黑云散去,我马上过去查看爆炸后的情形,结果发现那个灭天雷竟然将方圆二里以内全都炸成了齑粉。”她沉默了一下,道:“包括那几个牧人。他们当时正在火堆边吃着烤肉,一个手里大概还弹着琴,可是,他们都已经成了烙在地上的影子,黑色的影子,包括他们正在放牧的羊群,也都成了一些看不出形状来的焦炭。”

    方子野只觉自己快要喘不上气来了。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嘴里却干得发苦。唐文雅仍然低低地说道:“那一天起,好几夜我都不敢睡觉。一闭眼,我好像就看见那些牧人正在饮酒吃肉时,突然有一团热浪冲来,他们还不曾发觉是怎么一回事,身上的皮就被纸片一样吹裂,肉和骨头像灰烬一样吹散,血飞溅出来,却还不等落到地面就在一瞬间被烧干了。”

    她猛地抬起头,道:“从那一天起,我就在想,如果让灭天雷存在于这个世界,那总有一天,会把所有人都消灭得一干二净的。那已经不是一种武器了,远远不是,世上没有哪种武器会和灭天雷一样。那不是人所应有的,是神的最后审判。在神面前,世人都是有罪的,灭天雷要灭的,正是这个世界啊。我们妄想夺走神的威严,结果只能毁灭自己。”

    这已是唐文雅第二次提到这个“最后的审判”了。一阵微风吹来,唐文雅的身体也微微一晃,纤秀的身躯仿佛枝头最后一朵花,已不胜微风的吹拂,转瞬间就要落下。方子野忽然感到心里一阵热,他抢上一步,抓住唐文雅的肩头,道:“文雅,和我走吧,就忘了这个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他自幼所受的教诲,都是斩断个人私念,时刻准备捐生报国。但眼前这个女子却让他有种想不顾一切也要护卫怜惜的感情。如果还能回到过去,回到那个被唐文雅责罚的夜晚,他想自己会毫无犹豫地认错,也不让她生气。

    唐文雅的身体一颤,却没有让开,反倒靠到方子野怀里,微笑着道:“碧眼儿,去哪里?”

    这个一直自信得让方子野自惭形秽的女子,原来心里和寻常女子一样软弱。方子野道:“哪里都行。琉球,日本,佛朗机,红毛国,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他说得很轻,但沉着如磐石。唐文雅看着他碧蓝的眼珠,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水:“晚了,碧眼儿,晚了。”

    她的嘴角涌出了一丝血痕。方子野大吃一惊,道:“你”“我已经吞下了碎玉丹。”她淡淡地笑着“已经晚了。求神宽恕,神说自杀是不能上天堂的,可是我竟想夺走神的威严,大概也只能下地狱。我放出了魔鬼,还是让这魔鬼和我一起回到地狱去。”

    碎玉丹是武功院成员都发的一颗毒药。武功院属于绝密,又因为经常要面对敌人,因此从上到下都配发了这颗毒药,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意,防备落入敌手后经不起拷问。

    方子野怔住了。唐文雅低声道:“碧眼儿,你是个视法度高于生命的人,我没想到你也会有蔑视法度的一天。”她突然狡黠地一笑,只是声音更加微弱“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在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你,所以才对你特别严厉。”

    “是儿铁石心肠。”方子野想起老师转述过的武功院最高首领姚指挥对自己的评价。那时他把这话当成是夸奖,暗中也大为得意,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的心并不是铁石的。他紧紧抱着唐文雅,泪水已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这是自己成年后第一次流泪,也许,也将是最后一次了吧。他紧紧地抱着唐文雅,只觉这个纤细而柔软的身躯在一点点变得僵硬,一点点变冷,终于仰天嘶声吼叫起来。

    吼声将睡着了的民夫都惊醒了。他们不知出了什么事,全都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风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新月如刀,凄清而冷漠,映得沙塘子方圆数十里都一片银白。

    “唐文雅就因为未能制成灭天雷,才畏罪自尽么?”

    许显纯叹了口气。那么,天启五年七月十三日那次,就真的只是一场地震了。他不禁有些后悔,如果再给唐文雅一点时间,说不定灭天雷就可以成功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看来有时,威权并不能决定一切。

    “是。”方子野的声音仍然平静无波折。

    “灭天雷看来真的已经漫无头绪了。”

    方子野道:“禀大人,属下倒听唐文雅说起过,灭天雷有个特性,雷石必须是三十斤以上方能点燃爆炸,否则等如无用。”

    许显纯忽地一长身,道:“是么?”

    “是。”

    “好吧,你先回去。”许显纯居然笑了笑,语气也和缓了许多“今儿个粽子也吃过了吧?碧眼儿,你也辛苦了,放你几天假,好好过个端午吧。”

    “遵命。”

    等方子野离开,许显纯扭头道:“罗大人,你觉得这碧眼儿说的都是真的么?”

    罗辟邪施了一礼,这才道:“卑职虽然与他不熟,但碧眼儿从不说谎,倒也是真的。当初他刚来,姚大人就说他铁石心肠,连他老师入狱,他也毫无异动,说的定然不会有错。只是那两个灭天雷其实是一个,我们倒都想错了,怪不得这半年不得其门而入,怎么点都不会炸。”

    方子野带回的灭天雷一直保存在锦衣卫中,已由罗辟邪接手。这半年里,罗辟邪招集工匠能手,连不少佛朗机传教士也出动了。因为只听说灭天雷威力极大,到底如何大法,谁也没见过。他们在空地上点火试验过好几次,却从来不曾成功过,怎么也不明白那几块貌不惊人的雷石是如何才能爆炸。迫于无奈,才在天启六年这个端午节紧急召见被调派到外地的方子野过来询问。虽然仍然不知道详细情形,但方子野终于说出了至关紧要的事项。

    许显纯也大是兴奋,道:“罗大人,快去看看,只消成功,辽事可平,那罗大人可就是平辽第一功臣了,哈哈哈。”

    他越说越高兴,罗辟邪躬身施了一礼,道:“这全靠许大人栽培,第一功臣非许大人莫属,还要请许大人在九千岁前多多美言几句。”

    方子野带回的雷石都放在天机阁中。天机阁是武功院总部正中心的一间小屋,原本是武功院三指挥使议事的所在,面积也不大,但建筑极其坚固,据说当时是熔了铁水灌入石缝,大门也是一道数千斤的铁闸,号称蚊蚋不能进。武功院被编入锦衣卫后,不再独立,这个位于王恭厂的总部也被锦衣卫占据了,天机阁也成了锦衣卫绝密的所在。

    一行人到了天机阁前,有人拉开了铁闸门,让许显纯与罗辟邪换好衣服进去,又将门拉上。上了二楼,只见里面几个身着白袍的人正在忙忙碌碌。一见许显纯和罗辟邪进来,几人都放下了手头的活,道:“许大人,罗大人。”

    罗辟邪道:“不用再试了,那两个灭天雷原来并不是两个,试试看,能不能合到一处。”

    两个白袍人答应一声,从屋角捧出两个铅盒。他们试了试,一个叫道:“对,这铅盒下有螺纹,正好可以相连。”

    罗辟邪喜出望外,道:“是么?快接起来。”

    因为灭天雷的成品只有两个,他们一向只用一个在试验,所以一直不曾发现这两个铅盒上竟有螺纹。现在这个让他们迷惑了大半年的闷葫芦总算打破,当真欣喜若狂。哪知他还未说完,那两个拧在一起的铅盒忽然“啪”一声,两块底板同时掉了出来。两个白袍人大叫一声,登时翻倒在地,铅盒里突然间放出光亮,像是点着了一盏极亮的灯,发出“嘶嘶”的声音,铅盒也如同放在大火上焚烧一般在融化。

    许显纯大吃一惊,叫道:“罗大人!罗大人!”

    他已说不出别的字眼来了。罗辟邪只觉像被当头打了一棒,知道出了乱子,顾不得说半个字,一把抓住许显纯,猛地向窗外冲去。他武艺高强,身轻如燕,虽然离窗子还有几步,带了一个人仍然轻轻巧巧地穿窗而出。屋中还有几个白袍人却没有他这样的本领,眼看桌上那两块雷石越来越亮,都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向楼下跑去。但天机阁是用千斤闸封门的,拉门的士兵还不知出了什么事,要拉起来也大费周折,一时间哪里开启得了,更是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天机阁上射出一团比太阳更强的光芒,直插云霄。

    神啊,宽恕我。

    方子野急急走出顺城门时,用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神说不能说谎,但没有说不能少说一些。

    他微微笑着,笑容中却又苦涩。许显纯和罗辟邪从来也没见过灭天雷,自然不会知道他在铅盒上动的手脚,更不知道雷石并不是用点火来引发爆炸的。也许,姚大人说自己是“铁石心肠”也仍然没有说错。一路哭,不如一家哭。纵然京城要遭大劫,终究比天下沉沦要好得多。

    他刚走出顺城门数百步,天空突然间变得亮如白昼,身后也是惊雷滚滚,如同千军万马更奔涌而来。一股大风席卷万物,如一个势不可挡的巨人,猛地推在他背后,将他掀翻在地。他在地上连着翻了好几个滚,这才停住。

    方子野欠起身,回头望去。远远的,北京城里升起一团火球,

    那团金色的火球像是活物一般,仍在翻滚着上升,虽然夜还很深,但这火球已照亮了十余里方圆的地界。

    那就是灭天雷吧。方子野心里不禁有些激动。听唐文雅说起灭天雷的威力,终究还隔了一层,现在终于看到了。虽然隔了十余里,那个火球还是将他的眼晴都灼得发痛,可他仍是着了魔一样盯着。

    火球还在上升,颜色在慢慢变淡。金色,金黄,深蓝,然后成了紫色。最初的喧嚣已归于沉寂,连初夏原本鸣叫不休的草虫也已一声不吭,如同沉入了一片死地。

    火球已经升到了空中,大约已有二三里的高度,顶端也已钻进云层。现在这火球已经越来越暗,周围的亮光也已黯淡下去,火球成了一团黑云,当中隐隐约约有火光透出,正如同一个巨大的蘑菇。

    许显纯一定被吓呆了吧,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方子野有点恶作剧地想着。在许显纯心目中,灭天雷无非是个寻常的火雷而已,只不过威力大一点,一定没想到居然会有如此天崩地裂之威。

    大风还在刮着。顺城门外那些百年大树此时也都在咯咯作响,像是要被拦腰折断。方子野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随手撕成碎片,顺风扬去。纸片被风鼓动,洒了一地,方子野向着纸片落下的方向踏出几步,右手的拇指在四指关节处上下划动。

    这是“掌中珠”算法。方子野的心算极快,拇指如飞,先在食指上跳动,马上又移到中指。等跳到小指的第三节时,他如遭电殛,登时怔住了。

    掌中珠是简易速算法,最多可以算到九千九百九十九。他算的是灭天雷的威力,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算出来的数字居然已经超过了掌中珠的范围。

    灭天雷已经超过了一万斤火药的威力!确切地说,他这时估算出的仅仅是一小部份而已,那么灭天雷的真正威力可能是一万斤火药的一百倍、一千倍!事实上,唐文雅说过,两块总计超过三十斤的雷石撞击后发生爆炸,撞击的力道越大,爆炸威力也就越大。许显纯一定只是命人将两块雷石合到一处,威力已经比唐文雅在沙塘子试爆的那一颗小了许多,但这个超出估计的数字还是让他惊呆了。

    灭天雷还是一种武器么?唐文雅放出的,是一场让死人都会惊醒的噩梦啊。方子野不禁微微地呻吟起来,因为震惊,也因为恐惧。

    文雅,你说得对,世人都是有罪的。不要妄想挑战神的威严,还是让神去审判吧。

    他摸了摸衣服里那个十字架,默默地想着。

    那团蘑菇状的黑云耸入云天,将天空尽都遮住。亮光已渐渐消失,在黑夜中,黑云如一个不可一世的妖兽,欲吞食一切,却终究在慢慢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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