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博尔济天生是个极有修养而懂克制的男人,否则依相处的先后,他要得到拈心绝非难事。
谁会相信当年阴沉内敛的独孤玄会成为一个无赖似的青年?而他成为无赖,不是没有理由的。
她的体香诱哄着他入睡,昏昏沉沉的,他不动声色地环住她的腰际,打算闭目养神一下。没有必要告诉任何人,他已经有太久的时间难以入眠。
温暖的手指轻轻落在他的太阳穴,气流徐缓地灌进他的身体,甚至合目之中可以感觉到暖阳在他体内发酵。
这种感觉多熟悉,在久到他几乎遗忘的年代里,也曾有一个女人对他这样做过。
那个女人叫芸娘抑或拈心?这个念头才钻进脑中,他随即沉沉睡去。
当杨承文进来时,看见的是手指放在唇边,要他噤声的拈心。他呆了呆,顺着她的身子往下看,看见一个过分的男人躺在她的大腿上。
他张口想要询问她懂不懂什么叫男女有别,但一见她单纯又耐心的神色,他忍了下来。
反正又不熟,就算她被吃光光,也不关他的事。外头的雨在下,实在不忍心赶他们走;他将门打开以避嫌,后来又怕有人瞧见了,风言***对这姑娘也不好,便又重新关上门,自己留下来盯着这个无赖狂徒。
“啤,要睡觉不回去睡”
“嘘,他很久没有睡觉了,你别吵他。”拈心小声地说。
“是人都要睡觉,他根本是骗你,想要骗你”骗什么?眼前这个贵气公子哥儿要什么女人没有,怎会看上这个小少女?
他搔搔头,干脆转过身,抽出一本书来翻,不时敲敲脖子。
拈心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忽然小声地说:“你的颈子痛吗?”
“也不是痛,只是一遇下雨天,总觉得头好像要掉下来似的,不能负荷”他随口道。“看过大夫,都说没病,不碍事的。”
“哦”她的视线落在地上堆起的书。不是四书五经,大多是正史、野史、乡野传奇。“我我姐夫家有一屋子的书。”
杨承文双目一亮!“听起来你姐夫倒是个附庸风雅之人。”
她想了下,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他是都统”
接下去的话,他已没再细听了,因为耳边雷声轰轰作响,他惨叫不妙。
都统啊,完了完了!若是她的名节在他家出了问题,她那个都统姐夫会不会砍下他的头?
他完了!完了!他死了!死了啊!
半柱香后。
胤玄未张眼,就知博尔济踏进小屋之内。
“姐夫?”拈心揉揉困盹的双眸。
博尔济对上他的眼。良久,才不吭一声地转向拈心,强压下心里的怒气,柔声说道:“我来带你回家了。”
“哦”她爬下床,胤玄直觉要抚平她袄上褶痕,博尔济马上将她收进臂膊之中。
“郡王,请自重。”他的脸色未变,但额上青筋在暴跳。
胤玄的嘴勾勒笑弧。
“自重这两个字,本王还知道怎么写。”他不将博尔济放在眼底,转向拈心笑言“改明儿个,我想法子请南怀仁出宫,让你瞧瞧除了尸体外,世上还有更好玩的东西。”
她对南怀仁一点兴趣也没有,认真问道:“你睡饱了吗?”
他的神色柔了,轻轻应一声:“嗯。”博尔济没有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行礼之后便带住拈心离开。
杨承文眨巴眨巴地望着他半坐在床上,眼里充满惊奇。“我的床到这一刻才显得有价值,一个郡王与都统的小姨子曾睡在上头”早知这男人的身份比都统还尊贵,方才他就不会去都统府告密了。
郡王呢!来教会的皇亲贵族是有,却从没有比贝勒还高等的贵人来过,不知道将这张床的价钱抬高几倍,会不会有人来买?
“咦?若是他知道您是郡王,应该趁这机会将小姐推给您,要您无论如何负起责任来。”就算是偷偷养在外头,也有郡王当靠山,好过嫁不出去啊。
“他不会这么做。”胤玄笑道,摇喃哺道:“他巴不得封住你我的嘴,巴不得销毁所有的证据,当没这回事发生过呢,怎么还会将拈心送到我嘴里来?”
杨承文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着他制作精美的摺扇。
“我可不懂。”
“是啊,你怎会懂呢?这世上能够洞悉一切的怕只有我了。”他神色复杂地说,暗叹了口气,直接将扇递出去。“你喜欢就赏你吧,不必眼巴巴地瞪着它,活像一个讨饭的。”
“他的名声不怎么好。”
“不懂。”她仰起脸,看着撑伞的博尔济。
他换上一身平日穿的长袍马褂,修长的身躯给人十足的安全感。
大街两旁的店铺已悬挂灯笼,在摇曳的***间,街道显得有些阴森。他没有坐轿,怕轿夫嘴不紧,将瞧见的事加油添醋地说出去。
“你是在金大夫那里遇见他的吧?”博尔济猜测道,见她点头,心里微恼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她待在家中,别再在尸体上学些什么鬼东西了。
他是知道金大夫京师里首屈一指的诊尸医者,若遇有难解的尸具,马上送往那里,往往能在第一时间里判别出尸体生前真正的死法,而破了许多冤案。多罗会到金大夫那里不稀奇,但他从来没料过多罗会对她起兴趣。
“他的名声不怎么好。”他再度强调,却将语气放柔。
“想必你从金大夫那里听到他的一些传闻,死而复生、万岁爷跟前的宠儿,你却不知他死而复生后,性子大变。原则宫里的太监私下喊他多罗笑贝勒,因为他笑口常开,算是宫里的开心宝;后来万岁爷让他随大将军出征,回来之后性情变得反复无常,有时连他阿玛都感陌生。”
“那是因为他从地府逃出来的关系。”
博尔济怔了一下。难得听见她为谁说话过,心里泛起的痛难以言喻。
“那是因为战争使人如此。”他温和说道:“当战争里包括了国仇家恨,人不变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拈心闻言,不由自主地望着他和气的脸庞。
“怎么了?”他也停下脚步,双目柔和地凝视她。
“姐姐夫,尸体的眼睛是闭住的,他们看不到将来了,但人的眼睛是张开的,能够看着未来。”她吃着表达心里的想法。“有得必有失,就像拈心失去左眼的视力,却因此而受到姐姐跟姐夫的疼爱,所以拈心不回头。”
博尔济盯着她。“你”短短一天,多罗究竟对她做了什么?让她开始懂得关心周遭的人,让她敏感的注意到他话中之意。
“你喜欢他吗?”他困难地问道。
暗色的空荡大街起了淡雾,细雨直下,浸湿了他的厚肩;伞微偏,罩住她这副瘦弱的身子。
她沉默良久,到他几乎绝望的时候,才道:“我不知道。”
斑悬的心放下了,却放得不太安稳。“不知道?”
她点头,认真回答:“他是个好人,可是过得很苦。”
苦?他才是吃尽苦头啊。一个郡王能苦到哪里去?
博尔济心知她还不会分男女情爱,说没有松口气是假的。
只是那个多罗竟然能引她注意,开启她的某一扇窗,难保不会堂而皇之地爬进窗内,占据她的心。
“他不算是个好人。”他脱口道,顿觉自己把自私养得好巨大。
“拈心不懂。”
他的心黑了,他知道。“你该知道他被封为郡王,乃因他打了胜仗。战争就是屠杀,他在战场上杀的人不在少数。”
拈心看着他,看得他几乎要心虚了,也懂了她的眼神,仿佛在说那么连姐夫也不是好人了。他身为大清都统,在他手下也曾死过人,而他必须承认他是毫无怜悯之心的。
他别开脸,继续低声说道:“他是郡王,婚配必由圣上作主,跟着他,你会受委屈的。”
她皱起眉头,答道:“姐夫,你今天好怪。”
“我知道,是我失态了。”他暗叹。
又静默地走了一段,她的注意力转向,不由自主地跨出伞外;等他回过神时,瞧见她在淋雨,吓了一跳,连忙步上前遮住她。
“你这是在做什么?若是着凉了,那可怎么办?”他微斥道。
“姐夫。”她仰脸笑着,试着说出心里的感觉:“雨在跳舞,我好怜惜。”
她没受凉,他的心倒凉了。她也开始一点一滴地懂得去体会外界的事物了。
接下来,她还会懂什么?男女情爱吗?
他没有吭声。都统府在望,他几乎希望这一条路永无止境,没有到达的时候。他愈走愈慢。平日的拈心倒不会注意这些,今天她频频看着他,小心问道:“是不是姐夫有心事?”
他已经不再惊愕她的主动关心,柔声说道:“拈心我可曾告诉讨你,我跟你一样,在三年前几乎每隔数日便会作一个奇异的梦?”
“是同一个梦吗?”她好奇问道。
他点头,似水柔情地望着她。“我一直梦见一个女人,模糊不清,但心里明白有朝一日我若遇见她,她将会影响我甚巨。”
“那么,姐夫遇见了吗?”她略显兴奋地:“是姐姐。吗?”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不是呢?”
“那可不好,你已经有姐姐了。”她皱住眉。
在她心中,他已经丧失资格了吗?
他停在都统府前,及时拉着拈心敲门的手臂,又马上放开。
“拈心,你当我是什么?”
“姐夫啊。”她笑道。
他垂下眸。“那么,多罗郡王呢?在你心眼,他又占了什么地位?”
她闻言,认真地思考,半晌还是摇头。
“我不知道。”
“不知道”表示多罗的地位未定,仍有机会窜上她身边当任何的角色;而姐夫永远是姐夫,难以更改。
他确实已经丧失与她相偕白首的资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