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的故乡现在灯火初明。
但是,我立刻意识到,这儿不是我的故乡,我既不在这儿出生,也不在这儿成长。
不过,说故乡也可以。因为对于我来说,除了这里,没有一个能称为故乡的地方。
旅行之后,老人和讲述孔子之会的人们继续谈论先师的为人及其思想。他所汇报的负函之行的中心思想是:“啊,我的故乡现在灯火初明。”这种宁静情绪的享受不能被这个地球上的人夺走。于是,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晚年的孔子对这前所未有的乱世是怎么想的?带着什么样的思想去世?他如何认识人的未来?
老人回答说:
我想像孔子的心情:至今尚无瑞兆表明将有圣明天子降于斯世,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圣明天子身上的孔子,看到没有任何指望,于是“难矣哉”“吾已矣夫”
老人讲述葵丘会议决定不以黄河之水用于战争,回顾许许多多的国家相继灭亡。这时,大雨滂沱。小说孔子以老人的这段话作为结尾:
暴雨!惊雷!闪电!让“迅雷烈风”浇打脑袋、洗涤心灵。我们就这样坐着,凝心静气,肃然倾听这天地的声音,虚心坦怀地等待天地息怒,恢复平静。
井上先生曾写过一首散文诗迅雷烈风。小说里的这个场面表现出诗歌的形象。井上先生的小说始于诗歌,以超群绝伦的叙述才华推动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在结束的时候,如梦幻般重新出现先前的形象,唤回诗歌,形成首尾鲜明的对照呼应。
井上靖先生既是诗人也是罕见的讲故事高手,他的最后一部作品孔子可以说是首尾一贯的杰作。
在这里,可以就三件事进行对比:井上靖先生患有癌症,但手术后完成如此巨大的工作;孔子为了实现让自己的弟子走上仕途的愿望,不顾危险,漂泊异乡,在获知楚昭王去世的消息后,毅然决定回到家乡,完成他作为思想家的伟大事业;讲述人蔫薑老人重访负函,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故乡的含义,并且把自己的思想告诉年轻的孔子追随者,从而到达自己故事的顶点。
也许还可以加上井上先生在大病之后重访佛罗伦萨,激发创作构思,回国后精神百倍地投入孔子写作这件事。
异乡——面对死亡的拼死考验。
故乡——恢复、生产、新生命的再生。
从这种含义上的异乡——为癌症患者动手术的医院也是健康人的异乡——回到故乡,然后再生。这种形式的故事发展在上述的所有事例中都是共通的。而且如果离开井上先生和孔子的具体性,我认为更具有普遍性的形式。
我通过阅读各种古典文学以及与残疾儿的共同生活,逐渐发现这个道理。而大约十年前,我每天认真阅读但丁作品以及有关研究书籍的那些日子里,才把这作为一个命题真正明确地予以把握。
最近出版的但丁研究家约翰?弗雷切在其遗著中收有明确提出但丁具有皈依之心的论文。众所周知,神曲第一首诗写但丁上山受到三只野兽的阻挠。弗雷切认为,这表示但丁试图真正皈依宗教信仰的失败。通过下地狱经过炼狱再进入天堂的旅行,但丁重新进行皈依,终于获得真正的信仰,回到现世,创作神曲。
皈依、死亡与自我再生是在真实的忏悔与虚伪的假忏悔之间细刻出道道明显的差异。在这部作品里,登山失败的旅行与事先描写的成功的旅行之间的差别是通过堕入卑贱、漫游地狱的旅行表现自己的死亡。奥古斯蒂努斯为了描写他在罗马期间的痛苦,简短地谈及同样的考验。
奥古斯蒂努斯皈依之前病倒在旅途中的罗马,差一点丧命。经历过这一次“另一个世界”死亡危机的痛苦体验以后,他回到故乡,从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的欢叫声中领悟到引导自己走向真正信仰的启示,于是一举皈依。
我从弗雷切的论点中受益匪浅。人在异乡濒临死亡,但是在医生、家人的鼓励下恢复健康。病愈之后,他不仅仅是回到生病之前的起点,而且朝着积极的方向上升,同时还获得继续不断上升的能量。于是,如果他是诗人,就创作诗歌;如果他是作家,就创作小说,表现新的收获。这些作品给人们送去生命的信息。
皈依对于无宗教信仰者自然无缘,但是,这种经历肉体与精神的疾病所造成的痛苦以及痊愈、康复以后的生产性活动对于无宗教信仰者来说,仍然也是植根于灵魂的作品创作。大概因为许多人感受到井上靖先生的孔子正是这样一部作品,所以才如此畅销吧。
我认为,井上靖先生不仅考虑一个人从生病到康复的过程,而且思考一个国家从生病到康复、再生的过程。这不仅表现在他对古代中国的思考,而且长期为日中友好而尽力。井上靖先生具有可以说是“勇敢的”构思力,他在战胜疾病后努力创作新作,这种以自己作为原型的表现,恐怕也是对一直尊敬的邻国的现在与未来的系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