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好人的啊!他找到我,吓得魂不附体。他想--他想"说到这儿,苗虹见汪金枝站在一旁,她机灵地说还有工作事要跟柳明商量,请汪金枝到她婆婆屋里去睡觉;柳明身体不好,由她来照顾。聪明的汪金枝立刻抱起炕上熟睡的儿子到西屋去了。
柳明倒在枕上,面容憔悴,两颊微微凹陷,她睁开眼睛,看看小苗和小高,想坐起身来,被苗虹按住。
"明姐,你不吃不喝没有力气,就躺着吧。听我来和你说一件要紧的事:他、他,高雍雅,见不断捉咱们知识分子,捉了老革命罗大方,连曹鸿远这个工农出身的人也捉了。小高害怕他也被捉,连夜跑去找我,叫我跟他一块儿赶快逃走--逃回北平去。明姐,我也害怕了,想逃,又不想逃。组织上很信任我,我干么要逃呢?可是,一想起老曹和老罗的遭遇,我又想我请了假,说你病了,赶紧跟小高跑来找你。明姐,你背着顶帽子,多难受啊,跟我们一起离开根据地吧!那样也许你的精神就解脱了。肯么?肯一块儿回北平么?"
苗苗两只大大的圆而亮的眼睛,盯在柳明的脸上,她急不可耐地等待她明姐的回答。
高雍雅走累了,一头倒在炕那头--离柳明较远的墙角边,像霜打的庄稼,蔫蔫地大气不出。
柳明闭着眼睛不出声,好像不曾听见苗虹的话。
小苗急了,扳动着柳明的头,把脸颊紧贴在她的脸上:
"明姐,赞成不赞成,走不走,你说话呀!我跟高雍雅争辩了八十多里路,整整在交通沟里争辩了半天、半夜。我不愿意逃,战争中当逃兵多可耻。再说人生地不熟,也不一定能够逃得出去。可是,他说他一定要走,他还说他有办法逃走明姐,我听你的。你说目前情况怎么办好?"
柳明仍不出声,只是慢慢地坐了起来。她的眼睛红肿,已经欲哭无泪。她一把抓住苗苗柔软的小手,用它抚摩着自己的脸颊:
"苗苗,你的主张是对的,不能逃走--不能逃离抗日根据地劝小高也不要逃走!咱们是来抗日的,怎么能当逃兵呢?北平,那是敌人占据的虎狼窝啊"说着,柳明无声地抽泣起来,她紧紧拉住苗苗的手,生怕她逃走似的。
苗虹瞪大美丽的闪着晶莹光泽的大眼睛,望着躺在炕上的高雍雅,忧郁地说:
"小高,咱们不要想逃走那件事了!明姐不走,我也不走,你也不许走!"
"不行。我怕也像曹鸿远、罗大方那样,被抓起来。听说还要挨打受刑,我可受不了柳明,你也一直处在被审查、被怀疑--被污辱与被损害的绞刑架上,何苦这样冤大头?我们三个人赶快逃走吧!"
柳明轻轻摇着头,含泪望着两位朋友:
"什么也不要说了!我要等曹鸿远的消息--我要想办法和他联系。离开了根据地,我会永远--永远找不到他--永远失去了他"说完,无力地倒在炕枕上。
苗虹松开柳明的手,转身拉起高雍雅的胳膊,用另一只手推着他细长的身子,急急地说:
"小高,你不总是说爱我么,爱我,就不要走!有人被抓,没有问题,早晚还不是放出来。接受组织审查不稀罕。就是你--动摇分子!"
高雍雅抓着自己蓬乱的头发,歪着脑袋气急败坏地说:
"苗苗,你丧良心--丧良心!不爱你,不对你燃烧着炽热的爱的火焰,我为什么到抗日根据地里来受这种苦?正因为爱你,舍不得你,我才在大难临头的时候,一口气跑了八九十里路来找你一同逃走。不然,我一个人走,也许现在已经回到北平,已经躺在我那张席梦思床上了"
"啊,你到根据地来参加抗日,原来只是为了爱情!我问你,你爱我,就一点儿也不爱国么?不在抗日根据地里和日本鬼子战斗,却想逃回日本人统治下的你那张席梦思床上。可是,除了去当汉奸,日本鬼子容许你安然躺在席梦思床上么?还不连人带床一起给你毁掉!你这个爱情至上主义者,最终还不落得和白士吾一样可耻、可怜,变成一个活命至上的臭汉奸"
高雍雅用手捂住苗虹的小嘴巴,突然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瞪着鼓鼓的近视眼睛,说:
"苗苗,你这张小嘴巴,像把刀子总往我身上戳--爱你--就是爱你!活命也是为了爱你呀!你知道么,怎么能这样简单地理解生活,把生命的价值只理解成革命--抗日。可怜的小姑娘,算了,你不走就不走,我无权干预你"
苗虹用力扳住高雍雅的肩膀,把他扳到一张小凳上。看看柳明仍横卧在炕上,姑娘红着脸附在高雍雅耳边低声说:
"我不走,也不许你走--不许你逃走!那样,我们--我们就永远见不到了而且,你一走他们也要对我怀疑--你知道么,我正在文工团申请入党呢。"
"入什么党!傻姑娘。"高雍雅嘎声嘎气地连声叹气,一下变得异常悲伤。
苗虹滔滔地责备起高雍雅的落后自私来。说他自己不进步、不革命,也不许别人要求进步、要求革命。南辕北辙,两个人还谈什么恋爱,趁早吹了算了。说着眼泪汪汪,甩开高雍雅奔到柳明身旁,又说起来:
"明姐,别伤心,要相信真理,相信共产党会改正错误的!老曹不久一定会回来。那时候,你们就结婚。不要听小高的,我相信你的话,我要拉住他"
柳明在枕上扭过头,用力握住苗虹的手,颤声说:
"苗苗,好苗苗,我相信你的话!别叫小高走,他有这种思想不是好兆头"
苗虹还要说什么,一掀门帘,汪金枝走进屋来。她睁着柔媚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屋里的三个年轻人,拍着巴掌,说: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呀?连闺女带小子三个大活人,怎么全像哭长城的孟姜女,一个个泪眼巴巴的?!有什么为难事,跟我这大姐姐说说,大姐姐是个热心肠的人愿意为你们两肋插刀"没有说完,小媳妇突然自己轻轻打起自己的嘴巴来,"哎呀,大姐姐糊涂啦,这可不比给你们做双鞋、缝件裤子什么的容易啊,这是党里的事啊。曹书记被抓起来,咱这些小百姓怎么管得了呀?那可真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管不了的事啊!可是,看你们不睡觉,总说话,我不放心啊!"
夜色包围着村庄,爬满了窗纸。小煤油灯里的油,快要干了,灯光越来越暗淡。窗影照见三个年轻人谁也不动弹、不出声,连好说话的小喜鹊苗虹偎在柳明的身边也无声息。沉寂了一阵,忽然,她一把拉住汪金枝的手,仰起头,坐在越来越暗的小屋炕上,用忧伤的声音,自顾自地轻声哼起歌来:
在浪花冲打的海岸上,
有一间孤寂的小茅屋。
里面没有金,也没有银,
却有一对亲爱的人儿
茅屋又破又小,
它伫立在岸上那么孤单。
里面却有着最大的幸福--
因为有爱人同在
高雍雅推开汪金枝,一下把苗虹紧抱在怀里,流着泪水喃喃地说:
"苗苗,我的好苗苗!你唱得多么好,多么迷人!我永远不离开你,不离开你!我们现在就住在这破旧的茅屋里--相亲相爱,是吧?"
苗虹不出声,任高雍雅用力拥抱她、吻她,直到屋里完全黑了,窗纸显出了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