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新领导?鄙人蜗居家中,见闻太少,不知您光临舍下有何见教?"这位穿着藏青绸子长袍,戴着一顶小帽盔的绅士,面带笑容,却又有一股睥睨自负的神情浮在嘴角。道静看出这位曾经留学日本的绅士是瞧不起土八路的,尤其是女人。她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地说:
"早就听说赵先生早年留学日本,后来弃官,回归田园,喜欢研究点园艺、种植之道,过着陶渊明一样的生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这样么?"见对方微笑点头,道静接着说:
"本来早就想专程拜访,向您请教救国之道。因为我们相信您也有一片爱国之心。只是武汉、广州失守之后,敌人为了巩固后方,消灭给他们极大威胁的共产党八路军,回师敌后,我们这块平原根据地的形势就紧张了,我们当干部的工作也忙了,所以没有早来拜望,请您别见怪!抗日救国十大纲领我想您一定看过,我们要团结一切愿意抗日的人,共赴国难。今天来看赵先生,没有别的意思,一来向您请教救国之道,因为我们都是来自北平的大学生,年纪轻,生活、工作经验都很缺乏,很想向您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请教;再则,也想结识您,尤其想结识令郎。他年轻,又有文化,我们一定谈得来。"
道静的一席话,似乎打动了这位隐士式的绅士。那位少爷赵士聪尤其激动。他几次想张嘴插话,又怕父亲责怪,这时终于忍不住了,白白的瓜子脸涨得通红,不等父亲开口,他先说了:
"我父亲是爱国的,日本人通过他的朋友几次请他出任什么新民会的官儿,他坚决不干。我呢,更不必说了。我在家里呆得实在烦恼透了。可是,林书记,请问一句:现在八路军在这块地方--在敌后广大的根据地吧,能够占得长么?咱们的武器装备,咱们的人力、财力,能够抵挡住武器精良,训练有素,拥有大量飞机、大炮、坦克、汽车的敌人么?"
柳明有点儿耐不住了,想说什么,林道静向她使了个眼色,笑道:
"赵先生父子看见'大下巴'被打死、被消灭的那副狼狈相了吧?这个仗就是在你们村子外面打的,我们就是几个人几条破枪消灭了敌人。这个你们都亲眼看到了。更不用说贺龙带的老红军一二o师也开到了平原,已经打了不少胜仗,消灭了不少敌人,你们也听说了吧?"
赵氏父子同时摇头,还是儿子说话:
"我们村那次战斗,只消灭几个鬼子,因为敌人猝不及防。现在听说敌人把跟国民党作战的大批部队开到后方来了,我们担心八路军在这块大平原上能不能坚持--虽然你们能打仗,可是抵得过敌人的飞机大炮么?"
儿子所说,正是他的疑虑。父亲不出声,只摸着一撇小胡子微微点头。
道静微笑着,轻声说:
"赵先生父子的顾虑,入情入理,我们完全能够理解。不过,坚持敌后游击战争,武器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人民。'得民者昌,失民者亡'古有定论。日本侵略中国是不义的战争,事关民族的生死存亡,咱们中华民族除了同侵略者奋战到底,别无选择,就连多年反共的蒋委员长也都和共产党联合抗战了。咱们广大群众更是强烈要求抗战,要求参战。敌后的老百姓由于共产党的宣传教育和改善了他们的生活,非常踊跃地投入民族解放战争。你们这个大村子,男女老少总共不过一千多口人吧,就有六七十个青年参加了八路军。这个事实说明什么?我想你们父子二位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必我来多说。请相信我的话:抗战不能速胜,但决不会失败。战争是持久的,是艰苦的,但最后胜利必定是中国而不是日本。二位相信我的话么?"
赵士聪又向道静提出了一些抗战中的问题--为什么不能速胜,为什么是持久战,什么是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知识分子在八路军里会不会受到尊重等等。道静有理有据地和他们--细谈。柳明听着,似乎也明确了许多问题。直到快吃晚饭了,道静拉着柳明告辞时,赵家里院忽然走出几个女人来--老少都有,个个穿得整齐干净。她们在一张圆桌上摆起碗碟、上起菜肴。原来,赵济臣要留住这两位女八路吃饭,并把他们的妻女、儿媳全叫出来见客。这在赵家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根据地建设快两年了,八路军、共产党在这块地方出出进进,赵大老爷从来不许可妇女到前院见八路军。连唯一的儿子都管得那么严,更不用说女儿、儿媳和老太婆了。可今天却例外。
罗大方、小俞、高雍雅和几个区干部也分别在几个知识分子、教员、学生当中做了两天多工作,情况比过去有了改变。第三天晚间,道静他们找了村支书、村教育主任和村青救会、妇救会的干部,一同召集赵各庄的三十多位知识分子--大、中学生和在外面当过中、小学校长和教师的,还有本村的完小教员,一共三十多人在小学教室的煤油吊灯下,开了一个座谈会。大家情绪高昂,畅所欲言,比过去召集开会不来,来了也冷冷清清不发言的场面有了明显的改观。会上罗大方建议成立读书会、抗日战争研究会,多数人热烈赞成。道静还把毛主席论持久战的油印本,交给读书会的青年们,叫他们传抄着阅读。在这个会上,县、区干部们绝口不谈动员他们出来参加工作的事。这也是林道静和罗大方、小俞事先商量好的。强扭的瓜不甜,水到渠成。什么事情都有它的发展规律。所以,那些知识青年的家长,包括上层绅士都赞赏这位女县委书记文武双全;也赞赏罗大方为人豪爽、平易近人的作风。
散了会,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道静感到有些疲倦,和罗大方商量离不离开这个村子。她想走,因为已经在赵各庄工作了三天,虽然马官营据点有伪军内线,敌人轻易不敢出动。但是,为防备万一,还是离开好。罗大方见道静脸色苍白,疲惫不堪的样子,主张换个房东歇一宿等天亮再走。高雍雅也主张不走。道静同意了,搬离原来的房东家,和小俞、柳明住到隔壁一家寡妇家里。
几个人倒在老乡的炕上,小俞很快睡熟了,道静睡不着,思谋着这村的工作得失、经验,想着还应当到哪些工作薄弱的村子去开展知识分子、小学教员的工作。她认为爱国知识分子的工作和统一战线团结上层、团结爱国的国民党员的工作是紧密连结在一起的。想着、考虑着,就更加睡不着了。累,可是脑子却怎么也停不下来。每当全心投入工作时,林道静就忘掉了个人的烦恼、痛苦。可不是么,自从卢嘉川再度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的情与理就常常处在极端矛盾中。她愿意用工作--积极的,热烈的忘我工作冲淡情感的缠绕。然而她常常在欺骗自己。今夜,赵各庄的工作有了点进展,她的心思稍一松弛,卢嘉川的影子立刻又出现在她的心上,同时江华也闯了进来她想拂去,想回到考虑工作上来。这时,窗外有了脚步声。寡妇家的院墙矮,有人跳进墙来。已经深夜一点多了,是什么人?道静猛地坐起身来,一下把枕边的手枪握在手里,同时,用力推醒身边的小俞和柳明。
"林书记--是我--赵士聪--快开门"
房东寡妇吓得不敢动弹。道静敏捷地跳下地摸着黑穿上鞋,把屋门打开。
赵士聪气喘吁吁,在门边结结巴巴地说:
"有,有汉奸告--密了!拂晓前,有--有敌人要来包围村--包围你们--你、你们快--跑!"
"确实么?你怎么知道的?"道静忙问。
"反正消息确实--是我父亲告诉我,叫我快--通知你们的。"
道静相信赵家父子不会骗他们,忙又问:
"有多少敌人?是马官营的么?"
"不--不清楚。你们快离开这村子就行了!"
道静一看敌情不明,几个地方干部又没有战斗力,就决定马上离开。叫赵士聪去通知那三个住在一起的区干部;她和小俞、柳明急忙找到罗大方、高雍雅,他们八个人一共三支枪,赵士聪自告奋勇,领着八个干部转弯抹角穿着小胡同出了村口。村北就有交通沟,他们一个箭步都蹿进交通沟里。赵士聪跳进沟里还要送他们。道静握住小伙子的手,激动地说:
"谢谢你,谢谢你的父亲!你快回村吧,免得和敌人遭遇上。你回去也要去通知村支书、村干部们,叫他们设法应付敌人,千万不要叫老百姓受害。"
赵士聪连连点头,猛地两只手紧握住林道静和罗大方的手,朦胧的月光下,泪光闪烁着说:
"你们多好!你们的生活多有意义!我一定离开家跟着你们去工作"
月亮高高悬在中天,旁边有大朵灰色的浮云缓缓飘动。夜静极了,村庄都静静地躺在平原的大地上,月似乎不知人间的连天烽火,轻轻地在澄澈的天宇浮动,圆圆的脸上还含着微笑。
两边隆起的土褐色的交通沟里,八条人影疾速地移动着,每个人的身上都洒满了银灰色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