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见到她,他感到喜悦,不料她对他说的却是别人的爱,而她自己的呢他黯然伤神,想落泪,但忍住了。仍然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
"小林,大家都忙,谈谈别的吧。你的好心,我领受了。你看看我的处境,我的任务,我有闲心和女同志们谈恋爱么?算了,你最近忙什么?见到老江了么?"
道静缄默了。卢嘉川是个冷静沉着的人,一听说给他"介绍一个",便满面绯红。这使道静仿佛看到一颗一如既往永恒不变的心,他仍在挚爱着自己,她难过,更懊悔来找他。自己的身分、地位、他俩的关系,怎么可以替他作媒呢?也许他之所以脸红,是以为自己毛遂自荐呢。
林道静为了从沉默的难堪中挣脱出来,便转了话题,谈起柳明的遭遇来。卢嘉川的脸却阴沉起来。他说,柳明的问题不但解决不了,还牵扯到了曹鸿远。肃托恐怕还要扩大进行。他不赞成怀疑许多知识分子干部有问题。可是,被审的人有的乱咬一气,张三被迫说李四有问题;李四又被迫说王五有问题。一个、两个、三个滚起雪球来。道静无话可说了,站起身要走。卢嘉川坚决不叫她走,说天黑了,怕路上出问题。道静执意要走,卢嘉川无可奈何地说:
"那你吃过饭再走。我带一个班护送你。你不知道,为了防备那位绿林好汉突然有变,我还带了一个连和一些我们的干部来加强这个部队的工作呢。"
道静留下了。饭还没端上来,高大成派一位副官模样的人来请道静赴宴。女书记愣住了。她还从来没有和这种绿林好汉打过交道。她坚决拒绝,说有急事马上要走。但是副官说旅长一片诚意,到吃饭的时候了,一定吃了饭再走。卢嘉川也向林道静狡谲地使着眼色:
"高旅长爱交朋友,既然准备了,就去吧。我当然陪你。"
道静没的说了,喊过冯云霞,卢嘉川也带着警卫员小毕一同走到不远处一座大宅院里。
道静、卢嘉川走进院里来,高大成降阶而迎。见林道静身旁跟着一个扛着小马枪的大姑娘,脸蛋像个红苹果,两眼滴溜圆挺有神,紧挨着道静,好像关老爷身边的关平。他一阵好奇心,还没等把客人让到屋里,就在院子里对道静用洪亮的嗓门说:
"您怎么不带个男护兵啊?嘿,错了,应该叫警卫员。您应当找个好枪法的男警卫员才成啊!'骡马上不了阵',一个年轻大姑娘跟着您,遇上情况,不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啦?"
道静和冯云霞都气得满脸通红。稍停,道静望着高大成说:
"穆桂英可是女的啊,怎么杨宗保败在她手下?我这位冯云霞姑娘枪法不错,高旅长您也是好枪法,不相信,您屈尊跟她比试比试怎么样?当然,她不如您能两手打枪。一只手跟一只手比比吧。"道静面容严肃,语音坚定,倒使高大成一时不知如何对答。比吧,他根本瞧不起这小妞,自己的身分怎能跟一个女护兵相比?不比吧,显得自己有些胆怯,丢了脸面。于是,大牛眼一转,对道静嘿嘿笑道:
"您这位女警卫员既然枪法好,那就叫我高大成见识见识。"他用手指向一只归巢的燕子,正在屋檐下绕巢飞翔,"把这只小燕儿打下来成么?"
"砰!"一声枪响,小冯只把马枪一端,连瞄准都不用,小燕子就扑一下跌下地来。
高大成涨红了麻子脸,不服气地冲着天空喊了一声:
"有能耐你把那只秃鹰打下"他的话还没说完,高翔在黄昏迷茫上空的一只老鹰又应着枪声,扑扇扑扇地颤抖着翅膀从空中向下坠落。
高大成沉不住气了,把手里的俗称王八盒子枪气咻咻地抽出来,随便向上一甩,一只乌鸦随着枪声落下地来。好像还不出气,他又向空中寻觅着可做猎物的飞禽。可是天色昏暝,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了。他没好气地一枪把只正站在高墙上要飞回窝的大公鸡打了下来。
"高旅长,你枪法高,远近闻名,何必跟一个小姑娘怄气?算了吧,咱们进屋去,该填填肚子了。"卢嘉川趁机和起稀泥来。
受道静的指点,冯云霞立刻红着脸向高大成道歉,说:
"高旅长,对不起您了。我是圣人门前卖三字经。以后有机会,我要拜您为师,向您学习枪法。"
几句话说得高大成消了气,大家相跟着走进阔气、堂皇的大北屋里。而且破格儿叫冯云霞坐在道静身边的椅子上。
"小妞,行!有你两下子。赶明儿你这位书记不想用你了,你就跟着我高大成来"不待高大成说完,冯云霞噌地站起身来跳到屋外去。道静急忙追赶出去,劝着扑扑落泪的冯云霞。说什么她也不肯进屋了。道静只好回到屋里,勉强自己坐在椅子上。
大圆桌摆着鸡鸭鱼肉,还有白干酒。除高大成跟他的副官外,还有这个旅的几名参谋都被请来。卢嘉川和林道静坐在餐桌边,心里都感到很不舒服,可是又不好发作。这高大成得意忘形,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又转着滴溜溜的大眼珠子对道静说:
"您是县委副书记,那就是共产党的官儿啦!咱早先真浑,还以为参加共产党的女人,都是些猪不啃、狗不理的货,谁知道还有您这么漂亮的美人儿"
"砰!"一拳打在桌子上,林道静再也忍不住了,霍地站起身来冲着高大成喊道:
"您说的这些下流话,拿到你们绿林中去说吧!您是参加了八路军,还是原来的土匪队?怎么八路军的纪律一点儿也不懂?小心,别看您枪法好,这种德行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高大成大张着嘴,瞪着眼,举着酒杯说不出话来。
卢嘉川面孔严肃。他看看一桌子人,最后把目光落在高大成的脸上,一股冷峻的空气,湍湍地流过来:
"高旅长,我对你说过不只一次了,要想抗日,必须改变你过去那种种不良作风。先说男女平等这一条吧,男同志能做到的事,女同志也能做。你应当看到这两位女同志,比咱们许多男人都强得多。你不尊重妇女,你应当向这两位女同志道歉!"
高大成自觉理亏,勉强笑笑,对卢嘉川说:
"副旅长,你说得对!今个,不知怎么的,老毛病又犯了。现在,我向林书记道歉--道歉!"说着,举着酒杯,站起身,要向道静敬酒。道静一把推开那只举到眼前的酒杯:
"我不会喝。对不起,我要告辞了。"说着,站起身来,转身就向屋外走去。
她刚找到冯云霞,嘉川也跟过来了。他带着十几个战士,一起走出村外送林道静。冯云霞默默无声地紧跟在道静的身边。
"老卢,在这个虎狼窝里工作,我真替你担心。"
"难哪。这个人恐怕很难争取。他当着我的面说得好听,表示要坚决抗日。背着我,跟他那帮哥们弟兄偷偷开会,不知搞些什么名堂。我要先争取他手下一支比较好的部队--独立营,营长名叫马宝驹的。你知道这个人么?听说他跟你们县秋水村的一个寡妇要好过,你想法打听一下可以么?"
"当然可以,"道静答应一句不再出声。大家无声地走在黑的交通沟边上,迎着夜晚的微风,望着无边无际的昏沉沉的原野。她走着,越走步子越沉。终于,她停住脚步对卢嘉川望着,他也望着她,两个人默默无声地对望了一会儿,道静才深情地说:
"你们回去吧,不必送我们了。老卢,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啊!假如这个人一旦叛变投敌,他会首先捉住你--或杀了你;或拿你去给敌人送礼。我看,现在,你比带领几个团去冲锋陷阵还要危险"
"我知道。"他不自觉地紧握住道静的手,"假如你再听到我牺牲的消息,那可是真的了。再也没有第二次假的了。"
道静泪水盈眶。
"回去吧,不必送了。我和小冯都有枪"
"不行!我在提防高大成打你的伏击呢。不过,我告诉他你们是往东走。实际上,咱们转到西边来了。"
夜色凄迷。交通沟边人影幢幢。被黑暗包围的原野、树木、村庄,连同高耸天空的敌人的大炮楼,一闪一闪地过去了,那么寂寥,连犬吠声都没有,因为抗日根据地的狗都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