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回忆,滚出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再没有你,再没有木棉树,再没有这一切鬼东西。呵呵,真可笑,在原地等你回来,是等着你带着一家三口回来吗?
世界仿佛要静止了,我的每一句话都砸地有声,伤口剧烈地疼痛。我没有办法思考,冲上了正要关门的一辆公车。透过车窗,我看见他依靠在站牌前,低下头,没有再追过来。我的心仿佛被一颗手榴弹炸开了,碎片散落在各处。
一个学生见我狼狈,给我让了一个位置。我无力地坐下,脑子就像是放旧电影一般毫无顺序规律地想起那天的事情,那件黑暗的,被我扔在回忆深处的事情。它就像是猛兽向我张开大口,獠牙布满了鲜血,想要吞噬我。
在医院那段记忆瞬间又像死尸般从海底浮起来,仿佛重新站在我的面前,对我微笑。
记忆中还是那句致命的话,渭城漠然地看着我,对我说,苏筱,宁晨有了我的孩子。
那天林在我S带走后,徐夕无力地坐在病床上,后来他用被子捂住脸,我看见他的身体一直颤抖、抽搐,我走到他的身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我从来没见过他哭得那么伤心,就像是被人割伤了心脏之后不止地流血般痛不欲生。后来徐夕冷静下来,却一直倔强地不肯起来,我便发觉可能他不想让我看见他此时的脸,便起身出了病房。
这就应验了缘定今生。我看见了渭城。
他突兀地出现在我的视线内,眼神黯淡地看着我。就像是一道冷锋突然到境,我眼眸中,除了他,其他人的颜色都转换成为灰色的背景,我只是看见他,我想要跟他说很多事情。告诉他,我最好的朋友被一个不知道是好还是坏的人带走了,我不知道去哪里找她;告诉他,徐夕在病房里面难过地哭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可是渭城却没有在与我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停留下来,他甚至让我感觉他在加速前进。我心中的害怕无限扩张,导致我鼓起勇气叫住他。我转过身看着他,他同时也被我唤得转过身来凝视我,我们就像是两个签了生死之约,打算拔枪决战的对手,在同一时刻回望,同一时刻拔枪,射向对方的心脏。
“你怎么会在医院?”我开口问他,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游移开来,沉默不言。
这让我感到更急切了,心中是一把着急的声音,是不是他生病了,还是其他事情他才不忍心告诉我。我看着他,又想起了盛夏光年站在我回忆里的男孩,那年的木棉花开得很灿烂,就像是他的笑脸一般。
他牵住我的手,唤我,苏筱,你怎么跑得这么慢?体育考试就要不及格了。
那时候我跑四百米,他就跑在前面带着我跑,他那时高二,体力比我好,跑一步等于我跑两步,我的频率至少要变成他的两倍才有机会跟上他。那时候我一直相信的,所以我一直跑,每次快到终点,他就突然加快速度,我见状无论多么疲倦也会跟着他加快速度,后来临冲线的那刻他会停下来,让我从他身边掠过。
你竟然又放水,摆明小看我。我冲线之后骂他。他就一直快乐地笑,然后给我买一个香芋味的五羊雪糕。
那时候是多么地美好啊,操场跟植物一样美好,我们就像是云朵一样美好。
我还沉浸在回忆之中,我自嘲地想,我不是早就死在回忆之中了吗?为什么还会想起我眼前的这个人,苏筱,你的定力和理智就这么差吗?我再次鼓起勇气跟他说话,你好,渭城,最近过得怎么样。
他什么也不说,看了我好久。
“你到底怎么了?”我见他一脸呆滞,空气里的压强似乎增大了,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我过得很好,苏筱。”许久,他才说出这两个字。
“你来医院干什么呢?你病了吗?”我继续问。
他依旧沉默了很久,最后才艰难地突出几个字。
“我们来做检查,宁晨有了。”
到底他说了什么,我似乎没有听见。我的世界一直存在一种类似于耳鸣的嗡嗡声,我觉得自己快要虚脱了,因为完全听不见周围的声音,我的眼泪无力地流了下来,我不知道站在远处的他是否有看见。
“对不起。”他说。我亲眼看着他转身离去,嘴里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我愣在了原地,看着他远离的背影。他刚刚是跟我说,宁晨怀了他的儿子!
他刚刚到底说了什么,还有那双黯淡的眼神,他为什么这么看我?同情我吗?还是觉得我这样的行为特别可笑?我不知道我自己提着一个空的白色饭盒在那里站了多久,直到护士来问我有没有事我才缓过神来。
我挤出的笑比哭还难看。如同蜗牛一般离开医院,这里每个角落都似乎有福尔马林的味道,周围都有紫外线的炽热,周围都有人在喝消毒水。我的眼睛早就已经模糊了,使我看不清楚其他人,泪花在我眼前堆积了许多,才徐徐地凋落下去,我忍受得很痛苦。
宁晨竟然怀了他的孩子。渭城,我在你的心中到底算什么?你竟然能忍受这么久才决定告诉我,我以前以为你会回来的,无论你跟宁晨走多远,天涯海角,你都还是会回来的,可是现在呢?
带着孩子,你还能回来吗?
那么我怎么办呢?你告诉过我的,永远都不要悲伤,可是此时,这巨大的死寂是你带来的,你把我扔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面,那里一点阳光都没有,到处都是雨水后腐烂的尸体味。这才是夏末,我就已经感觉到寒冬的冰冷。
还没走出医院,身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惊喜地回过头,喊了一声渭城。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我认错人。映入我眼帘的是面容饱受摧残的徐夕,他看上去像一夜老了四五岁,身上的那道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云翳遮住了,只剩下黑眼圈加深,长满须根的他,他的头发也很乱,像精神病院里面刚刚发病的人。
他看见我哭,急忙地问我怎么了。他的声音竟然变得如此嘶哑,我无法想象刚刚在被子里的他有多么用力在折磨自己。我不做声,紧紧地抱住他。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颤抖,意识渐渐低变弱。
嘴巴像是被生活的毛线封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只看见夏天的波涛,泼上海滩,把我在海滩上画的一切都要掩盖,毁坏直至模糊。那一年,木棉树下没有任何东西,阳光像雨水一下泼洒到上面,也没有任何影子。所有掠过的黑点,都变成了白光,如流水般逝去。我紧紧地揪住徐夕背后的衣衫,不言不语,不哭不闹。
这一切快要完了,我的世界也快要完了。
它们快要幻化成巨大的飞鸟,带我飞过盛夏光年,一直不停地飞,不知道要到达哪里的天涯海角,那边残垣断壁,山谷哀鸣,飞鸟落地的时候也死了。我把它埋在干涸的泥土中,然后我把自己也埋了。
这个黑洞原来那么深,那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