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想: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宁宁将树洞撕开一个口子,拼命地钻进去。
腐臭潮湿的霉味冲鼻而来,什么湿软的东西蹭在脸上,这棵树已经死了,宁宁什么都顾不得。她够瘦小,可以钻入这个树洞,宁宁唯一庆幸自己为了不弄脏弄坏鞋子,尽量走没有雪的地方。她奋力伸出双手,朝上一捅。
哗啦,冰棱随着树干上摇摇欲坠的积雪猛地掉落下来,将这个树洞埋了一半。宁宁将手收回来,紧紧地蜷缩在胸前,仿佛保护自己的心脏。树洞窄得她骨头生疼,喘不过气。可是什么都抵不过那个男人走了进来,宝石靴子轻柔地染上碎雪,皮毛的斗篷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头黑发用黄金发环束起,优雅地卷曲在颜色泽丽的长毛上。他似乎悠闲地扭头四顾,有那一瞬间几乎和宁宁对上了眼。宁宁猛地闭上眼睛,冷汗从全身冒出来,她屏着呼吸屏得快窒息了。撒姆·威登轻笑一声,绕过树干,走到了宁宁的视野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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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寒冷的树林,突然充满了絮絮的风声。雪还没有全化尽,冰棱挂在树枝上,要掉不掉地悬着,偶尔会突然落下来,在任何一个地方发出啪嗒的一声。它们断裂开,碎在地上和石头上,你在风声之中隐约能听见滴水,一滴一滴,敲动人的心弦。
宁宁缩在树干里,一声大气也不敢出。等她进来了好一会儿,肌肉受到了坚实的挤压,宁宁就开始觉得这棵太窄了,箍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不过也许是因为她看见撒姆·威登的那双宝石靴子、那捧华美的皮毛披风从她眼前走过,她太震惊和害怕。她那一瞬间胡思乱想:他跟踪我来的?他知道我在这里吗?!会发生什么?我……我会不会死?她又仿佛什么都没想。那个仆人从宁宁面前走过去,他目不斜视,低着头,鹰钩鼻上的目光阴冷,他的手里提着一个笼子,笼子里是一只兔子。
那只兔子的眼睛血红,垂在仆人的手里一摇一晃,在腰际摇摆。那明显是一只魔兽,它和宁宁对上视线,它知道有人在那里,突然吱的一声叫。宁宁连心脏都要听了,那只兔子从宁宁眼前晃过,消失在树洞的缝隙和冰雪的雕塑里。
仆人那嘶哑的声音说:“主人。”撒姆悠闲地说:“你怎么把它带下来了。”
“我以为主人买下它是要在这里吃了它。”
“只不过是路上看着好看,随便买来。”撒姆不当一回事地说,宁宁看不见他,他在树干的另一边,宁宁视野里什么都看不见,而只有黑暗,摇动的雪和树洞的黑。她仿佛包裹在一个套子里发抖,伯爵低沉华丽的声线幽魂一样地传过来。
“你把它拿出来,在等会儿的客人面前像什么样呢?算了,放在那里吧。掩饰一下。”
宁宁就听见脚步声向她走来。那个仆人的声音和撒姆·威登比起来更像鬼,凶厉的小鬼。笼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在宁宁的身边落下。笼子和她似乎只隔着一层枯死冻硬的树皮,宁宁连呼吸都屏住了听着仆人在那儿整理树丛。她觉得她连他的呼吸都能听到。男人阴恻恻地说:“安静,别让我的主人不悦。”
在笼子里撞的那种动静就猛然安静下来,整个树林噤若寒蝉,等着王座上的撒姆·威登发话。伯爵轻柔地说;“啊,时间正好,他们来了。”
宁宁在寂静之中听见另一种声音,一种噗嗤声,远处的树干和枝叶互相摩擦,发出巨大的嘈杂声响,像一阵可怖的疾风刮过。巨大的振翅声和沉重的落在地上的声音,有另一个人到了这里,踏下地来,还抖了抖衣服,发出不悦的质问:
“撒姆·威登!”
“殿下。”伯爵惬意地说:“上次之后,好久不见,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问候,愿您健康长寿。”
被称作殿下的男人面对这种问候,声音里明显是带着一些气急败坏。宁宁觉得能让撒姆·威登这样称呼的人一定地位比他高,但他听起来可没有伯爵优雅从容。他看起来是另一个受害者,威登伯爵这种人的又一个受害者。宁宁蜷缩在黑暗中,屏住声气地继续听。
“您的这只隐身鸟真是非常出色,几乎到它落地我才发现它的存在。”
“上次我说要和你见面,你一个劲地推搪。今天又不由分说地通知我在这里谈话,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呸!”似乎是一片碎雪落下来,沾染他高贵的衣袍。哗哗的抖衣声,靴子在雪中啪地踏出了两步。
“你以为雷乌斯尊贵的王室血脉可以任你这样呼来喝去的吗!异人!”
威登伯爵轻柔地笑了一声。
“您怎么会这样想呢,殿下?圣殿那边如此礼貌周到地守护我的住所,我实在是抽不出空隙来与您会面。今天我不是一找到时间,就立刻通知您了吗?我想以您这样的宽大胸怀,一定能毫不介意地谅解我的失礼。”他说:“至于这个地方,倒是我随手选的。作为一名尊贵的上位者,您想必也十分明白,正是随心所欲的命令,才会让您的下属摸不着头脑,猜不着您的心意。”
他倒是一点都不对这个肮脏、湿漉漉、阴暗的树林有一点介意,他丝滑的声音里甚至还带着一点小小的愉悦。“在雪化的春天之前,欣赏一番雷乌斯别有特色的风景,我倒觉得这是件惬意的事。——鲜红峡谷那儿可没有这样秀丽的景致。”
即使是这样解释,他的口气听起来也像是在命令,在抚慰,上位者的抚慰,居高临下的轻描淡写。真是奇怪,一种谦恭宽和的语气怎么能和融入骨髓的傲慢嘲讽这样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宁宁在肚子里大骂,大骂撒姆·威登是个人渣,哪里不选选了这个地方,也大骂自己倒霉到极点,哪里不选选了今天。她知道自己正撞入一张深沉噬人的蛛网之中,撒姆·威登明显在这里,和这个“王室的血脉”有所谋划。她更深地往树洞深处缩了缩,顾不上自己生疼的肋骨,如果被他们发现,她就活不成了。
他们离她那么近,那么近,宁宁能听见那个男人的脚步声,在原地踏着,走来走去。“好吧,好吧……”他说,他的声音里明显带着不耐和焦急,落于下风的烦躁,他粗重地呼吸,而撒姆·威登好整以暇地等着,连呼吸都清浅从容。大约就连那张鲜艳如血的红唇也那么恶意地扬起,黑眸讥诮又似乎礼貌地看着对面。
男人阴沉地说:“这和我们当初谈好的不同,深渊气息没能起效!你拖延了那么久没给我诅咒,我知道他跟圣殿私下有协议,假如他已经治好了呢?!你耽误了那么多时间!他现在就要查到我身上来了!”
“拖延时间可不是我的错,我们一开始的约定就不包括后续的服务。您本不应该这样坚持找我,这会让我们暴露的风险增大。我记得我告诉过您,只要您坚持献祭,您能如愿。”
“他昨天出席的那个舞会,看起来可没有一点伤得要死的迹象!”男人恶毒地笑了两声:“就算舞女插了他的肚子,他还有这个闲情逸致在走廊的工具间里干女人呢!你反倒跟我说这东西确实在起效吗?”
“他没有,我自有判断的手段。”
“那就展现给我看!给我证据!否则我要怎么相信你!”
“恕我直言,我并没有这个义务向您展现我的能力。您验证过了东西的真假,我们的契约便到此为止。”撒姆先生的声音向下沉,尽管仍保有着礼貌,宁宁敏感地察觉出他是厌烦了。宁宁能隐约感觉到他的厌倦之处。那是当然,这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太尖锐而神经质,蛮横无理,对撒姆先生而言,这种人太过愚蠢浅显,没有玩弄的乐趣。他开始质问他:“没准你给我的也是假货!”
“就算是假货又怎么样呢?”撒姆先生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您已经做了买卖,没法反悔。”他的声音里开始真切地听到一种讥讽。男人的喘息越发粗重,带着一种压抑的暴躁。他蓦然一笑说:“说得对,威登伯爵,我需要做的不是这件事。”然后外面骤然有尖锐的爆破声响,宁宁即使蹲在树里也能听见恐怖的风声。她的头发在一瞬间全张扬起来,巨大的热量烤痛她的脸。沿着树洞的视线能看到巨大的雷电球冲过视野,湮灭在雪地深处。
鹰钩鼻仆人淡定地在她面前走过,手垂下来,手指之间带着锋芒的跳动。男人可怖地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
沉重的物体滚动声,碾压雪地的黏腻。尖锐的石块碎裂开来,每一声脆响都能割断人的神经。撒姆先生轻柔地说:“你这蠢货。”焦黑的物体滚到宁宁面前,又被扯着腿拖了回去。另一个被斩成两半的长袍男人带着断掉的法杖,摔入雪里,鲜红的液体和脏器四溅开来,在雪中黏糊糊地滚起气泡。
“殿下可不能死,雷乌斯不需要您的葬礼。”他说:“您的手下我误杀了一个,真是抱歉。另外一个我就当赔礼了吧。桑切斯,将那个药给他灌下去。”惨烈的哀嚎回荡在林间,仿若地狱。然后陷入极度的寂静,是因为只能听见粗重的喘息,痛苦的嘶嘶声。
宁宁不知道那是什么药,但她反正不想想起撒姆·威登手中的任何一种药。她发着抖,屏着呼吸,尽力深长无声地摄入生命的空气。她用拳头塞入嘴巴,死死咬出深深的痕迹。宁宁睁着眼,望着面前的血。血泊和内脏和尸体,都被一种奇异的水流攀爬,融化进地里。
一阵死寂,树干外的这一场闹剧,似乎才真正地揭开诡谲的真面目。荒谬的吵闹的男人,某个王室的高贵血脉,想做着戏杀死撒姆·威登,反倒被碾压了下风。整个场景仿佛有一个诡异的割裂,好像这才是两人的真面目。撒姆·威登的呼吸都带着一股悠闲高贵,男人的呼吸也猛然的平静下来。他的手下在地上滚,发出簌簌的声音,他不耐地说:“太吵了,闭嘴!”那个声音冷而狠毒。
他说:“我需要更多的深渊气息。”
伯爵笑了一声。“您想要和我订立一份新的契约吗?”
“有何不可。”他说:“你要什么。”
“不如要一份承诺吧。”撒姆·威登说:“别再让圣殿的主教来献祭灵魂,我还想好好看戏,不想被奥诺德·艾瑟尔查到我的头上。过一段劳累的日子。”宁宁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而喘息了一声,明明混杂在许多声音里,那边猛然炸雷般的惊响:“什么人?!”
草丛摇动,笼子崩的一声四碎,铁棍射入树干,插入宁宁的侧腹,她咬住嘴死死忍住了,没有吱一声,她感到胀痛迅速浸透衣服,那只兔子跑过树洞前,被钉死在地上。桑切斯说:“很抱歉,主人。”“哦呀。”撒姆·威登轻柔地说:“……我都忘了这只兔子。”
这当然只是一只无害的兔子,无辜地死在地上,那双红眼睛艳得骇人。兔子被捡走了,撒姆·威登也厌烦了这种交锋。他干脆地说:“我看戏的日子过得很好,可不想被圣殿大骑士找上门。你把那个净做蠢事的主教宰了,他上次看见我的脸了对吧?作为交换,我帮你杀了王储。”
他说:“——用你心心念念的深渊气息。”
这笔交易便就此达成,在一系列诡异的转折之后,居然还能正常地做成一笔血腥的买卖。国家继承人的性命轻如鸿毛地成为天平的一环,他的兄弟哼了一声说:“我期待你的表现,威登伯爵。”衣服在地上沙沙地响,靴子踏响,又是噗嗤一声,一阵风起,树林重归寂静。狼藉后的寂静。宁宁都快憋得眼前发白了,她还一直听着什么声音都没有,撒姆·威登好像全然不存在在那里,她甚至以为他根本不在那里。她用力的握紧拳头,绝对、绝对不能出去——
然后皮毛披风的声音响起,宝石靴子从她面前走过去。撒姆·威登轻柔又恶毒地说:“这树林的景色丑陋得让人作呕。……怎么会挑选来这种地方呢?真是有趣。”雪地中陷入一个大坑,露出泥土地面,尸体不见踪影,融入地下成了养分,灰黑的雪里,有肮脏的泥流涌动。
他走远了,声音逐渐逝去。远处有马匹嘶鸣,想必角马得到了意外的赏赐。马车粼粼,开始转动,直到消失无声。宁宁猛地挣脱出来,树干干枯地包裹在身上,碎裂成片片,几乎成了恶心的泥甲。她大口喘着气,浑身脏污剧痛地倒在雪里,面前一步距离,就是那张着嘴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