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靖南最近的司空昱,再次毫不犹豫地用身为她做了肉盾。
太史阑看着穿透的刀身血迹隐然,眼底也有泪光隐然。
这个身处两难,又想保护亲人又想护卫爱人的无奈又善良的男人!
耶律靖南似乎也怔住。
四面寂静。
只有司空昱,犹自清醒,咬牙身子慢慢后退,刀也随之慢慢拔出,刀身和骨头摩擦,发出吱吱瘆人声响。
血海之前面不改色的太史阑,忽然轻微抖了抖。
刀出,鲜血泉涌,太史阑急命,“拿药来!”
呛啷一声,司空昱把染血的刀,抛在她脚下,刀身斩落她一片袍角。
“今日以我之血……求我兄长一命……”他咬牙道,“让他走……我发誓……我发誓终我一生……他不能再伤害你……”
“我不惧他伤害我,”太史阑也在咬牙,“可我知道他会伤害你!不行!我要杀了他!”
“那你让我流血而死吧……”司空昱呵呵一笑,声音若哭,“就这样。”
太史阑默然,眼中煞气一闪而过,眼看他伤口流血汩汩,不止血,一时三刻必将失血而死。只道:“你先包扎!我答应你!”
司空昱摇头,“让他走……”
太史阑无语,看那模样,司空昱根本不相信她,不过她自己也不相信她自己。
她是遵守诺言,但那只是对朋友,至于敌人——我都要杀你了,我跟你遵守个屁的诺言?
但怎么能让司空和耶律走?怎么能留下耶律性命?司空昱如果是绝情绝义的人倒也罢了,问题是他受的教育太正统,多年来的执念太根深,忠孝节义恩情亲情他都想两全,都抛不下,偏偏这些都是对立的,他夹杂其中,如何自处?
到最后,还是会如今日,无法两全,只他碾轧其中,粉身碎骨!
何况杀她任务完不成,耶律家就会逼他转头潜伏东堂,东堂别人她不知道,上次遇见的锦衣人何等人物?将来司空如果被他发现,又是何等下场?
“让我们走……”司空昱咳嗽,一咳鲜血流得更急,唇边有血沫溅开,他垂下眼睛,看着那斩落的袍角,唇角慢慢浮上一丝苦笑。
一刀斩袍,一刀断情,血落的此刻情分也落定,这是天意。
“你我已……割袍断义……”他慢慢闭上眼睛,“今日之后……不必再对彼此……容情……”
太史阑闭上眼睛。
身边,容楚终于开口,“让开道路。”
他握住她的手,揽紧她的肩,予她一个安慰的姿势;她靠在他胸膛,闭目仰首。
护卫们无声让开一条路,耶律靖南毫不犹豫爬起,将司空昱背在背上。
容楚递了样东西到司空昱手里,随即道:“耶律大帅,希望你良心还在,懂得善自照顾令弟,否则这静海乃至南齐,再无一步你可行走之地。”
耶律靖南冷哼一声。司空昱忽然扼紧了他的喉咙,厉声道:“走!快走!”
还想骂几句的耶律靖南只得闭嘴,默不作声背着司空昱跃起,众人默默让开道路,看见一抹鲜血顺着一线跃起的轨迹,惊鸿一般洒下。
太史阑怔怔望着那一抹血虹,和那低低俯下的背影。
今日之后,多半天涯永别。
从来亦敌亦友,缘系似有若无。他救她无数,也曾数次刀剑相向,今日一刀临别相绽,终断万千横竖丝,覆一地寂寥旅途。
开在半途的花,未绽便枯。
但望他此后一路,无她也无人间烦难,深海星空的眸子里,能映射进生命的另一层熙光。
耶律靖南已经掠上围墙,半空中司空昱忽然回首。
一霎回首,一霎回眸,他嘴唇蠕动,轻轻两个字。
“保重。”
耶律靖南身子拔高,一窜不见,最后一霎一颗泪珠,弹落于墙头苍耳。
太史阑怔怔看那一抹血和一滴泪,在视野中消逝。
“太史,让我照顾你……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让你远离杀戮和战争,做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沧海之上,言犹在耳。
这一生,她要不了他的幸福,给不了他幸福,甚至不能去为他营建幸福。
她闭上眼,靠住容楚,面对他离去的方向,两行热泪,终于缓缓落下来。
==
一夜之间起了风,又停了风,再过了一个昼夜,离别的时刻到了。
司空昱走后,太史阑总有些恹恹的,为司空昱的命运担忧。
东堂那位殿下的本事,她算是领教了,这人便如一层阴影,覆在司空昱的前路上,她甚至想不出他要如何在那人可怕的目光下前行。
或许,那已经是另一段故事了。
司空昱的阴影未散,离别又来,她一大早醒来,真恨不得就此病倒不要起身,身边容楚已经起来穿衣,将手按在她额头,犹豫一下道:“外头风大,要么……我去送吧。”
“不,叮叮当当走的时候,应该看见父母。”
两人一人抱一个,随车一直将孩子送出静海城,苏亚将会一直跟随到李家,在那里陪伴两个孩子,赵十四则从丽京直接到李家,在那里等着他们。
静海郊外,太史阑将叮叮当当吻了又吻,想着都说孩子婴幼儿期,一天一个模样,可他们这对失职父母,将注定无缘得见,等到再次相见,或者他们已经能跑能走,完全另一番模样。
最重要的婴幼儿时期的缺席,令她心中钝痛,脸贴在孩子脸上不语。叮叮是好脾气的孩子,贴得不舒服了,也不过格格笑着挥舞小手拍她脸,试图将她推开。女孩子红唇娇嫩,偏偏又特别爱笑,一朵花般盈盈绽放,美丽到令人心疼。
当当却没那么好脾气,闷了一会便放声大哭,越发哭出了太史阑的酸楚,也顾不上给孩子抹眼泪,将两个孩子往容楚怀里一塞,自己快步走到一边。
容楚在孩子脸上各自亲亲,轻轻道:“爹娘有空会去看你们,你们要早些回来。”转身对韦雅道:“拜托了。”
韦雅接过孩子,道:“我以生命护佑他们。”
“于我心中,但望李家永远安稳荣盛。”容楚语气意味深长,“李家百年基业,独霸武林,已经无需再上层楼。自重身份,安稳度日,便是铁桶江湖。”
韦雅神色一震,没有再说话。
她上车前看了太史阑背影一眼,容楚也转头招呼她,太史阑并没有回头,一手撑着驿亭的壁,一手摆了摆。
容楚知她不愿再面对,也不勉强。韦雅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想着这般的强大女子,也有此刻的脆弱。人生在世,终究没有谁一定比谁如意。
车马辘辘而去,两个孩子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体贴父母,在车马启动的那一霎,居然没有哭泣,他们安静地离开,似乎不想再给父母任何一点心情磨折。
太史阑听不到哭声,以为他们没走,等到回头时,却发现马车车队已经走出很远,她怔住,抬腿便追,却被容楚从身后一拉,她趁势撞进他的怀里,双手捂住脸。
容楚轻轻拍她肩头,“没事……没事……他们会很好……之后再见,他们就是一对活泼健康的孩子……你该欢喜才是。”
她默然,看着车马在地平线尽头沉没,心深处空了两块,等待着数年后的圆满。
沧海从视野尽头慢慢展开,又一个时代,即将开启。
……
景泰二年年末,花寻欢在丽京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在容楚的暗助下,就任京卫副指挥使,代总指挥使职权,两年后,任京卫总指挥使。同时因为康王的叛国失踪,他手中的京中数卫军权终于归于皇帝手中。但在皇帝试图进一步收归外三家军权力时,受到了阻力,天节和天纪军老帅同时进行阻扰,天纪老帅受命于皇太后,在静海西侧数省练兵,天节军更在京城邻县演武,引起朝野震动,朝中军权再次一分为二,形成内城皇帝派系、围城外三家军、再外围太史阑驻军的千层糕互相牵制格局。鉴于皇帝年纪幼小,且那个遗旨阴影一直存在,老成持重的皇帝派系都赞成维持这样的格局,耐心地等待皇帝长大亲政。并一力推动百官决议,修改历朝皇帝亲政年限,改原有的十二岁亲政,为十岁。
景泰三年年初,西鄂摄政王立,远在静海的太史阑终于得到第一个朋友的消息,这才明白为何一直派人默默在国内寻找而不得,遂命人前往各国查探朋友信息。
景泰三年年中,容府老夫人千里迢迢赶往李家,要去照顾两个孙儿孙女,在李家住了三个月后回丽京。因为长途跋涉重病一场,之后没有再去极东。
景泰三年五月,韦雅来信说当当太爱哭,没法处理。太史阑回信指示:“哭!让他哭!把我给他做的特制小高椅子用上,圈住他放他在角落让他慢慢哭,来来去去都不许理他。他哭上几次,明白哭了也要不到想要的,自然不会再哭。”并随信再次送上近期她和容楚合作写作最新连载的《育儿心经》数本。
景泰三年年中,东堂休整后再次进犯,由此拉开了长达三年的静海战争。
景泰三年十一月,极东传来两个孩子抓周的消息,叮叮抓了一本传奇话本子,当当……当当桌上的东西都没抓,一转头看中了李扶舟腰间的血佩,抓住了不肯放手。
不过李家并没有告诉太史阑这件事,这事是赵十五悄悄写信回来说的,赵十五语气似乎十分满意。太史阑和容楚各自推敲半晌,没能预测出当当的喜好到底是什么。或者当当从来就是个难以琢磨的孩子。
直到半年后,太史阑一夜噩梦惊醒坐起,大惊,连夜写信给容楚,道:叮叮或许以后是个网络写手!当当则可能是同志!
此信一到丽京,容楚晕了一晕,回头写信又是安抚又是赌咒,终于把某个不安心的母亲的莫名其妙联想恐惧症给安抚了下去。
……
景泰四年,整个南齐仍旧处于各种纷争争执之中,京中在吵嚷,南边在打仗。
景泰四年五月,太史阑再次驱退东堂的一次暗攻计划,毁东堂小型战船数十艘,更断了东堂在临近海岛上的一处秘密补给地。捷报传到丽京,帝大悦,升太史阑为二等静海侯,赐邑静海五源城。
景泰四年九月,乾坤山。
一对小小的孩子,在往后山走,一个步子很快,大步前行,一个跌跌撞撞在后头追。
“当当啊,等等姐姐。”
前头小人撇撇薄唇,“腿短,人慢,脑残。”
两个小娃娃熟门熟路进天池洗澡。
“当当啊,给姐姐擦背,背心好痒好痒。”
小人撇撇薄唇,“男女,授受,不亲。”
洗澡洗到一半。
“当当啊,麻麻寄来的幼儿启蒙画册你看了没呀。”
“嗯,好丑。”
“没有呀,我觉得好可爱。喂,当当,你说麻麻坏话哦。”
“告状,随便。”
“我告诉爹爹。”
沉默,半晌。
“姐姐,要擦背?”
“好呀好呀。”
哗啦啦的水声。
“姐姐。”
“嗯嗯……哇我都快睡着啦……”
“这个月写信的时候,你打算写什么?”
“呵呵呵呵,写当当给姐姐擦背呀。”
“对的。”小小的薄唇一勾,“告诉爹爹。”
“告诉爹爹!”大眼睛笑得弯弯,双手一张,“来抱抱!”
小小的薄唇一扯,“走开。”
“啊当当,你怎么就给姐姐擦半边背啊,这半边更痒了哟喂……”
叮叮格格笑着自己艰难地擦背心,当当慢条斯理地洗,远处有男子缓缓而来,衣袂当风,风姿卓绝。
“啊啊啊李叔叔!李叔叔!”小丫眼睛发亮,站在水里拼命招手,“李叔叔来给我擦背!擦背!”
“容叮叮。”阴恻恻的声音响起,“你忘了麻麻和爹爹的话?女孩子不能……”
“好啦好啦,女孩子不能露屁屁,不能给叔叔换裤子,不能和他人一起洗澡……咦,弟弟,我和你不是在一起洗澡么?”
“我不是你弟弟。”小眼神也阴恻恻地,“我是你哥哥,爹爹麻麻一定是弄错了。”
“哥哥就哥哥。”大眼睛扑闪扑闪,“哥哥可以一起洗澡?”
“哦……救命……真笨。”
“李叔叔,擦背擦背!”小丫头转瞬就忘了刚才的话题。
“不许叫!”
远处男子站下,对这个方向一笑,深红的衣角如一匹猎猎的血旗,在风中妖艳一绽。
------题外话------
我真是越来越善良了,按照我的惯例,司空这种设定就应该写死的,但被大家哭喊了大半年,只好拼命忍住,好手痒好手痒好手痒,好遗憾好遗憾好遗憾,好郁闷好郁闷好郁闷……
天冷了,大家都养文了,评论区也快长草了,我都怀疑有没有人看文了,哎,赶紧结束吧,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