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见正午的阳光。
正午金色的阳光从远处奔来,照亮一条逶迤的鹅卵石小路,那些颗颗挑选过的圆润的彩色石头,在金光下闪烁着琉璃般的光彩,从远到近,一颗一颗被点亮,像从混沌深处逐渐闪起的星光,铺设天梯到她足下。
四面绿草茵茵,柔软如一片绿毯,毯子尽头,是一段镂空的花墙,透过花墙,看见一座……别墅。
真的是别墅,不是南齐几进几出,重门拱梁的宅院建筑,就是她在现代那世常见的西洋风格的小别墅。
太史阑不懂建筑风格,却也知道这白墙红瓦,石雕廊柱,雕花拱门,圆形露台,镂花铁栏杆的风格,和南齐不相干,和古代不相干,和这妙音滩外的一切都不相干。
她回过头,就看见身后是一片不算大的林子,栽着些青青花树,她也不认识花木,只觉得都清雅好看,树皮青绿,树根处泥土翻新,可见是刚刚移栽不久。有些树上还开着淡黄的簇簇的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树林并不算规整,四处生着些灌木野草,可仔细看却不显得杂乱,像是特意安排,增添了几分野趣却又不露乱象,很用了几分心思。刚才她嗅见的木香树香花香草香,便是此处了。
再转身往前看,鹅卵石小道,绿草地,小别墅,小麦色沙滩,翻涌着白色蕾丝边的蔚蓝色海岸……
她深深地吸口气。
这些日子,他早出晚归,忙碌不休,就是给她盖了这座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小别墅?
别墅的式样他是怎么知道的?想必从她给景泰蓝的画本子里得来,换句话说,这是他自来静海之前就做好准备的。
难怪这次来他带的人多,可就算这样,要在短短一个月内,建成这么个范围不小,连带周边绿植都已经种好的别墅,近乎奇迹。仅仅光是拣掉外围道路的石子并将道路平整,换成寻常人家就是几个月的浩大工程,何况还有这些树木移栽,园子修建,屋子建造……
她忽然想起在静海府门前看见的,说要去妙音滩打工的少年,想必这工程,近期很解决了静海的就业问题。
她静静地站着,并没有移动,只先用眼光收纳他的心意,他也不动,只看着她,用心捕捉她脸上因此绽放的每一分光彩,心满意足。
“用了多少银子?”她末了问了个很俗气的问题。
容楚笑吟吟地靠近来,下巴搁在她肩上,“半生积蓄啊……我这回真的赤贫了……”
“难怪刚才还见你还价来着。”太史阑顺手摸摸他的头,“你也是,在静海花这么大心力造房子,难道还认为我们一辈子都呆在这里?”
“这里很好,将来就算你不就藩于此,也不妨常来住住。”容楚道,“这次生产,你的体质下降,年老的时候或许有些不适,静海的气候会比较适合你。”
太史阑忽然微微有些出神——年老……
不是怕年老,而是微微有些欢喜。以往的日子血火太甚,她总是不太敢去憧憬老去以后和他安享天年,如今却觉得,这样的想法渐有实现的可能,那真真是让人想起便要微笑的美好。
他着迷地注视她的微笑,觉得这一月辛苦操劳,能换她这一抹笑,也真真无比美好。
他将脑袋蹭在她肩上,还在叹息,“没钱了……”
“没事。”太史阑玩着他的头发,“我养你。不过我没你有钱,能造这么大座房子花园。我可以弄座小房子木屋藏娇。”
“好极。”他道,“够两人住就行了,不带跟屁虫。”
“好。”
“全木制作,醒来时有木香花香,廊檐下生着藤草,屋顶上挂下鲜花。”
“好。”
“只有一个房间,在高处,面对大海。睁开眼躺在床上就可以看见大海。”
“好。”
“房间内要有张大大的水床。”
“好……嗯?”太史阑眼睛斜过去,“水床?”
容楚暧昧地咬着她的耳垂,“我听景泰蓝说的,觉得很有意思,本来想这里也搞一个,不过到底怎么做还没揣摩出来,要么你……嗯……”
“呵呵。”太史阑答。
……
“去看看房子吧。”容楚抱着叮叮当当,亲手给她拉开白色雕花的篱笆门,“这里是你的王国,我的王。”
女王临风而立,巡视着自己的新领地。
院子里……很丰富。
遍地绿色植物,大多是阔叶常青花树,并无可以攀援的大型树木,一色郁郁青青。院子正中有白石花池,里头引的大概是海水,碧蓝湛清,游着些色泽鲜艳的海鱼,绕过池子是白石拱廊,果然也仿造西洋风格雕了花,线条柔曼精美。小楼共分三层,还有地下室,一道阶梯上大门,从底层到顶层一侧都有圆形露台,一圈原石走廊,绕着整个建筑,侧面开落地窗,设花台,纯然是精致的小别墅造型。
大门阶梯两边各有小天使,却不是爱神之流,左边肚兜男娃右边花褂女娃,男娃儿执剑,剑柄上刻“当当”,女娃儿抚琴,唇角笑意盈盈,琴身上刻“叮叮”。太史阑仔细看了看面貌,竟然和身边儿女七分相似,是叮叮当当的儿童放大版。
“景泰蓝说你们那什么别树,”容楚很满意地在她耳边道,“有时候会雕什么爱神,就是个不穿衣服拿弓箭的娃娃。要我说,天底下什么娃娃有咱们叮叮当当好看?当然叮叮当当不能不穿衣服,我给他们精心设计了肚兜和褂子,好不好看?”
太史阑瞟他一眼——景泰蓝传达错误,八成把教堂和别墅混淆,丘比特就算出现也是在门廊装饰上,也不会像门神一样一左一右。
“下雨怎办?”她眯着眼睛看琴剑合璧小叮当。
容楚早有准备,微笑自旁边变戏法般抽出两把精致小花伞,插在琴剑版叮叮当当肩头预留的一个空隙里。
身后苏亚火虎噗地一声喷了。
“打雷怎办?”太史阑犹自不放过。
“海底精采珍贵白石,坚韧无比。”某人从容地答,“雷劈不坏。”
叮叮当当脑袋偏过去,咿咿呀呀地盯着放大版叮叮当当,很感兴趣模样。太史阑低头看了看执剑版当当,小肚兜底下,竟然一柱擎天。
她为某位老爹的无耻无语望了望天,继续朝里走。
按照现代别墅的格局,一进门自然就是大厅,容楚照搬了个十足十,连地面都是大块白色原石,打磨得极其光滑,看上去很有大理石的效果,为了防滑,又铺了深红羯胡长毛绒精织地毯,绘七彩鸟兽图腾,十分艳美,冲淡了地板过于清素的感觉,整间大厅显得堂皇鲜明,色彩明丽。
太史阑习惯性看看头顶,天花板的吊顶极其别致,四道流水般的弧线,攒到中心如水花绽开,绽开的水花位置,正好是一只巨大的贝壳灯,贝是深海巨型粉贝,非常少见珍贵的品种,天然有水波般的回旋纹路,被外头射进来的日光一照,暗处是深粉色的,亮出却淡淡七彩,和地面相呼应,一抹幽黄的光芒落下来,洒下点点光斑如落英。
诚然很美,太史阑看见几个护卫都看得有点发呆,苏亚更是眼神闪动,十分喜欢的模样。容楚携着她的手,笑道:“据说你们女人都是喜欢美丽珠贝的。”
太史阑觉得贝灯美,更欣赏的是那木制吊顶,她很少看见能将简练和华丽熔于一炉的设计,不用问,自然是容楚手笔。
太史阑摸摸脸,心想容楚是天生的美学欣赏家,唯一一次眼光出岔,可能就是自己?
客厅的陈设相对显得简单,不知道为什么,容楚没有使用任何带有中式风格的装饰,纯粹根据景泰蓝一言半语的描述,造了这个房子。屋内没有八仙桌,没有屏风茶几陈列案,没有条椅。正对大门是一个画框,用红布遮着。画框之下,是一排沙发。
太史阑揉了揉眼睛。
诚然是沙发。
真皮制作的,巨大的,圆形的,白色沙发。
“那是什么?”苏亚问。周八一脸不以为然,“据说叫法纱。”
太史阑一听就知道景泰蓝又记错了。一转脸却看见苏亚脸红了。
好端端地脸红什么?
太史阑又端详一下,才恍然大悟——这沙发太大了,而且还是圆形,乍一看,很像床。
在客厅正中放一张床,然后上面还搭着和地面同色的艳红七彩鸟兽图腾毯。
让人不往淫荡的方向去想也难啊。
容楚在一边操着手,神情满足,太史阑瞟一瞟他,确定其实也许可能或者某人就是这么想的。
她上前去,在沙发上坐了坐,这沙发是听景泰蓝口述制作的,没有人真正坐过,自然只得其形不得其髓,她已经做好了要么硬邦邦要么一坐下去就陷进屁股的心理准备。谁知道一屁股坐下去,还当真有点弹性,软软的甚舒服。
“你用了弹簧?”她问。
现有的一些精巧机关已经有了弹簧的初期雏形,只是还没有精确地达到现代那世符合“虎克定律”的弹簧理论,使用螺旋压缩弹簧的弹簧秤还没有问世。
“没有那么巨大的弹簧,不过我想,一些打造可伸缩软剑的材料,应该可以支撑这样的力度。”容楚舒舒服服地在她身侧躺了下来,看那样子很想立即驱退闲杂人等,和她在这沙发上滚三滚。
太史阑把叮叮当当放在沙发上,两只立即咿咿呀呀地试图爬动,容楚搔着叮叮的小脚心,笑吟吟地道:“叮叮乖,这个要给你爹娘先睡一睡……”
太史阑白他一眼——这家伙忒小气,八成是怕儿子女儿先尿上一泡,弄脏了他的雪白沙发。
她抬头对沙发上遮了红布的巨大画框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容楚,容楚却专心逗儿子,似乎没打算掀开来给她看。太史阑向来不是好奇心泛滥的人,他不说,她也不提,
抱着叮叮起身,又看了看楼下的客房,也是装饰精美,另外在客房和客厅之间,还有一个隐蔽的浴间。厨房则独立在别墅之外。
客厅有一半连接着圆形的露台,半圆的全景走廊一直绕到屋后,走廊的地面则是全黑的打磨原石,另一种风格的凝重。
从露台的一侧可以转上楼梯,楼梯果然是螺旋式的,紫红色松木楼梯,打磨光亮,弧度优美,栏杆一路雕花,却不是西洋风格,而是精致的镂空人物图,最下面是一对婴儿,一男一女,笑眉笑眼,憨态可掬。再上一级,孩子又大了些,一两岁模样,赤脚玩乐,表情生动。再上一级又大了些,五六岁模样,背手读书,摇头晃脑……一级级阶梯上去,是一对双胞胎的成长,从婴儿到童年到少年到青年……从粉妆玉琢的襁褓之中一直到玉树临风身姿娉婷的青年男女,再往上依旧有一个轮廓,却是简笔。容楚在她身后笑道:“他们缺失了哪几年,以后让他们自己来补罢!至于成年之后,咱做爹娘的还没到那年纪,何须替他们操心那么多?他们若有兴趣,自己慢慢补上也成。”
身后苏亚等人啧啧惊叹,不住道:“如此奇思妙想,国公如何想来!”太史阑默不作声,心中却也震惊。这是一个古代人发挥自己想象,在自身文化品味基础上,对外洋文化的接纳和再加工。所以所有的设计,因此便显出一种特别的韵味,既有西洋化的浪漫华丽,也有东方古韵的精美细致,偏偏双方都不显得夸张,结合得恰到好处。
能形成这样张扬又收敛的风格,在细节处处夺人眼目的人,自然得有七窍玲珑心思。容楚当仁不让。可是有这能力是一回事,愿意这样用心,又是一回事。
她回身,想要给他一个笑容,容楚却竖指“嘘”了一声,道:“且莫赞美,好的还在后头呢,你赞得太早,后面没词了怎么办?”
太史阑摇摇头——自恋到这程度,夸他实在多余。
叮叮当当对满楼梯的自己似乎也很有兴趣。叮叮不住挥舞着小手,想要抓一抓那楼梯上和自己很像的娃娃,连当当也斜了斜眼睛,似乎照了照光可鉴人的木雕面,大抵是对雕刻的那个娃娃不太满意,咧嘴又哭起来。
容楚连连叹息,“你就是我的魔障,上辈子和我有仇,但凡我做的事,你从来就没捧场过……”
太史阑已经走上楼梯,忽然停住脚步。
楼上全木地面,深紫红色木质光滑洁净,日光照上去如一大片紫色锦缎,木地板离墙边还有半丈远处微微抬高,像一个榻榻米,榻榻米上是大开的连幅轩窗,窗下紫檀小几,白瓷棋罐,收纳晶莹圆润黑白子。一旁原木色的花瓶里,几支紫白花朵斜插,姿态静谧。
如果说楼下是精致和华贵集合的狷狂,此刻便是和谐与灵韵集合的静雅。
太史阑忽然被这个角落的布置击中,眼神微微湿润——容楚总是能知道她想什么。
这一个角落,未必一定是指对弈的期待,不过代表着平静和皈依。
很多很多年后,对坐廊前,闲敲棋子,听天海之声,看人间落花。
“现在就感动了?”容楚在他身后低笑,“你这样多愁善感,我要吓得不敢再带你走下去,万一你激动得投怀送抱怎么办……”
“天还没黑,就有人做白日梦了。”太史阑看看左右,各有房门,右边两道小门,想必是儿女房间,左边一道大门,应该就是主卧。她停住,向后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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