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姑娘,努力!”
喊声如潮,一声声汇聚成巨大的音波,冲击得城下人眉头直跳,那持矛男子眼色阴沉,冷冷道:“哪里冒出来这么个女人?坏我大事?”
身边人不敢接话,那持矛男子仰起头,冷然注视城上太史阑,下巴上微微有胡茬青青,线条硬朗。
“不过没什么。”他森然道,“马上她就要死了。”
城头上太史阑听着呼喊,尝试着挪了挪,肩膀剧痛,这一动身子反而向下一倾,哗啦啦踩落一地碎石。
“小心!”
“快!快!”众人急得握拳,恨不得自己冲上去将太史阑扛下来,可又自知没有这本事,只好转而催促那边已经爬近的苏亚。
“看你跑得快还是我矛快!”底下披甲持矛男子冷喝,单手抬起,手上短矛刺得日光四散。
太史阑忽然身子斜斜往旁边一窜,看那样子是要打算冒险一步窜过去和苏亚汇合。
“啊!”城头士兵们发出齐齐的惊呼。
那么远,过得去吗?
城下持矛男子也一怔,下意识手一偏,原本算好的方位略改。
“咻。”短矛破空,刺风穿云,一闪之间便到了城头!
太史阑忽然又把探出的身子往回一收!
“啪。”矛尖抵达,戳入墙体,碎屑飞溅,离太史阑腰部,三寸距离!
“好!”城头上捏一把汗的南齐军民失控欢叫,兴奋得险些窜起。
城下持矛将领脸色铁青——该死的女人!该死的假动作!
“再下一次,你没这好运气!”他手一摊,“矛来!”
身边的随从再次递上矛,这回是三根。
众人屏息——把一根短矛掷上近三丈的箭楼顶端已经是奇迹,难道他还要一次性来三根?
“这次看你往哪里窜!”
“呼!”
三矛齐出,雪亮的矛尖在夜色中似碎鳞闪了闪,便到半空。
“射箭!射箭!”城头上有人在大喊,试图以箭拦截那矛。然而太史阑那个死角位置,所有箭未及抵达便偏偏斜斜擦着城墙落地。
三支矛半空中忽然一分,竟成品字形,直射太史阑头、背、腰!
这次出矛者,竟然在射矛之前就经过了精准的计算,已经堵死了太史阑所有的退路。
太史阑没有再做假动作。
也没有试图惊慌爬行,苏亚已经出现,隔着拐角墙正努力来够她的手,可她知道来不及了。
她盯着头顶的床弩。
床弩倾斜出一半,卡在平台边沿,因为墙体被撞,支撑力薄弱,渐渐便显得有些撑不住床弩,床弩倾斜角度越来越低,最前头那张大弓,已经快要靠到她的指尖。
如果此时能够拉下床弩,落下的床弩会越过她的头顶,顺便撞落那三支矛。运气再好点,也许还可以砸死一两个西番兵。
太史阑忽然拔出短刀,狠狠刺在她看好的一块支点墙砖缝里!
“嘎。”一声轻响,床弩瞬间往下一斜。
太史阑的脸色却突然变了。
床弩上固定的大弓,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开始松脱,被这一震,竟然滑出床体,沉重的弓尖,正对着她的心口!
在床弩落在砸飞身后短矛之前,她会先被大弓撞死!
倒滑的弓在眼帘里飞速变大,下一秒接触到她的胸骨,便是一场骨断筋折的死亡。
她却没觉得害怕。
死就死罢,下辈子或许会更好。
她曾想过很多次,面临死亡自己会是怎样的,会不会也会惊叫畏惧,涕泪横流,和所有寻常人一样。
她其实偶尔也想做个平常女子,会痛哭会大笑,会撒娇会发疯,可是从三岁那一年,她空了一半的心,不得不用钢铁缝补,再然后,钢铁和血肉长在一起,也再分不清哪里是真。
此刻当真死亡降临,她失望地发现,原来自己还是那样。
太史阑心底叹了口气。
底下似乎有激烈的喧哗,还似乎有种熟悉的气息在迅速接近,她难得有点恍惚,眯起了眼睛。
飞滑的长弓,床弩的阴影,沉黑的夜空,蓝色的云。
蓝色的……云。
那是一个人的衣袂,带着一路拼杀而来的铁血和硝烟气息,却依旧云一般柔软,云一般飘逸,云一般从她脸颊上方拂过,落一阵淡香如雨。
那云飞过,并没有在她身侧停留,向更高处飞去。
随即头顶床弩重重一响,似乎被谁狠狠踏了一脚,终于全部滑落,轰然一声撞下箭楼。
一只手自床弩的阴影下探出,一抄,便挽住了滑落的长弓。
弓尖在离太史阑胸口寸许的地方停住。
那人弃弓,再一抄,抄住了太史阑的手。
太史阑仰起头。
头顶上,还是当初街角初遇,在白色丁香和紫藤花的盛放中,那般清美的颜容。
他倒挂在箭楼边沿,伸手紧紧拉着她的手腕,对她露出温润而清朗的笑容。
太史阑的眼神,顺着他微瘦而精致,琢玉般的手腕向上,落在彼此紧紧交握的手掌,再向上,停留在他春光暖日,流水横波的眼眸中。
那里是沧海,浩瀚平静,一轮日光映碧水滟滟万里,每一道波纹,都倒映两人相携垂挂的影子。
太史阑慢慢弯起唇角,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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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欢声雷动,众人都仰头望着高高箭楼上携手相搀的男女,按住心口舒了一口气,苏亚靠在离太史阑很近的墙边,浑身发软,将脸靠在冰冷的城墙上。
李扶舟手上一用力,将太史阑拉了上来,太史阑踏上平台时,半边肩膀因为受伤,略略向他怀里一倾,李扶舟伸手来接,双手温柔地搀住了她,只是身子还是无意识地让出了点距离。
太史阑眼神一垂,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但她很快站直,脱离了他的身体。
苏亚急急爬过来,伸出手在阶梯下接太史阑,太史阑对李扶舟点点头,轻声道:“上头危险,先下去。”接住苏亚的手,顺势又脱离了李扶舟的搀扶。
李扶舟有一瞬间没有动,垂着头,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端详自己的手,随即他笑了笑,又恢复了那种和风静日的姿态,跟着太史阑下了箭楼。
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在踏及城墙那一刻便不再存在,太史阑平静,笔直,眼神明锐,李扶舟微笑,温和,对谁都彬彬有礼。
此时西番军攻击太史阑失利,又恢复了对城墙的猛攻,南齐这边因为太史阑的惊险渡劫胜利归来,士气振奋,双方又是一轮城头争夺战,只是此刻,西番军似乎还有后顾之忧,攻势不如先前猛烈。
太史阑在城头看了一会,先是发现龙朝忽然不见了,便命人去找,回来的人说龙朝下去帮忙巡城,太史阑也没在意,又想起先前在箭楼高处看见的西番军后方骚动,若有所悟对李扶舟道:“是你带人穿过敌阵的?江湖人士?”
“他们为我打掩护。”李扶舟笑容似有歉意,“毕竟是江湖人士,一般不介入国家争端,他们能做的,就是牵制西番士兵,好让我顺利过来。你不知道,整个北严城外三十里,都被西番兵封锁了。”
太史阑转头看他,此时就着晨曦微光,才看见他其实一身狼狈,素来整洁的蓝衣,此刻染满血点和泥土,衣襟撕掉半块,连鬓角都似乎被削去了一点,可以想见刚才他单枪匹马横穿西番军队而过,经历的是怎样一场激烈的拼杀。
四面士兵们都投以仰慕的目光——单枪匹马闯万军,虽千万人吾往矣,世间一等英雄,不过如此!
“看不出来李先生文质彬彬。”王千总笑道,“竟有此等无上武力与勇气,尤其后者,当此危难之时,越发难得——太史姑娘好福气。”
李扶舟垂眼,微笑。
太史阑微微沉默,半晌道:“或许。”
李扶舟似乎微微震了震。其余人还在思索,素来简练的太史阑,这次又用最少的字数表达了什么深意?太史阑已经转开话题,“去戍房整理一下吧。”
她当先走开,李扶舟随后跟上,走上两步,一回头,发现沈梅花苏亚花寻欢等人都在原地抿嘴笑,没一个跟上的。
见他回头,沈梅花嗤嗤笑,苏亚转开眼,花寻欢大力挥手,“快去!快去!”
李扶舟似乎微微有些尴尬,那般从容平静的翩翩人儿,脸颊可疑地微红了红,随即他无声一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走进戍房。
太史阑至始至终没有回头。
花寻欢看着两人进了戍房,抱胸眯眼笑道:“一个勇闯千军英雄救美,一个面冷心热暗生波澜……哎,春天过去了,桃花却要开了。”
“好白菜都被猪拱了……”沈梅花嘀咕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她怕被群殴,并且自己内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拱掉好白菜的不是猪。
苏亚却沉默着,眼神微微有些忧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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戍房里没有人,有人也知趣地避了出去,太史阑依旧还是浑然不觉的样子,在凳子上坐下,道:“多谢你救了我。”
李扶舟靠在门边对她微笑,“我以为你不会谢。”
他笑得平和,神情却有微微怅然。
太史阑明白他的意思——足够亲近,便无需再谢。谢,终究生分了一层。
她沉默着,不习惯解释,也不想解释。但心底忽然有隐隐的火气蹿上来。
生分……如果说一定有这东西,那也不是从她开始的。
她纵有微妙心情,抵不住他广阔笑容。那样的笑容里什么都有,但又什么都没有,那样的笑容谁都在,也因此,谁都不在。
也包括她。
哪怕他为她下武林檄,哪怕他为她召集江湖同道,哪怕他为她冒险闯敌阵,哪怕他为她冒死扑箭楼。
他做这些,让人一霎感动,以为日光一瞬间射到眼底,再抬头海阔天空。
然而当她真正试图走近,却发现朗日清风,依旧远在天外,温暖而博大地拂过来,是实实在在的暖,却不可掬握。
或许他就是这样好,这样好,好到让人错觉,以为看见新世界,其实他还是在他的世界里——那个看似透明迥彻,其实云遮雾罩的天涯。
她终究做不来缩地成寸,一步闯进他的天涯。
对面的这个人,温和诚挚,可是她知道,他和她一般的倔强坚执,若要破,也不会被破,只能自己振剑而出,裂轰然天地。
她默默坐着,唇线紧抿,从李扶舟的角度看过去,只看见她颊侧的青苔和灰,沾在肌肤细腻的脸颊上,不觉得污浊,反倒多了一种难得的楚楚韵致。
李扶舟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伸指轻轻拭去了那点污脏,他指尖动作轻软,太史阑没有动。
李扶舟的手再度落下去的时候,按在了她的肩上。
“你的肩膀被砸出瘀伤,金创药没有用。”他道,“我给你舒筋活血,稍后再用药油,会好得快些。”不待太史阑拒绝或答应,他指尖已经缓缓压了下去。
太史阑没说话,闭上眼睛。
空气沉静了下来,仅闻两人呼吸,都是那种自控力极强的浅浅呼吸,一开始还有意避让,你进我出,渐渐便浑然一体,跨越各自的领域,在另一人的气息里遨游,像两朵各自静默而心思浮沉的花,在城头上硝烟铁血的气息里,在城上下争夺白刃的喊杀里,香气融合。
仿佛是因为闭着眼睛,阻断了最为灵敏的感知器官,太史阑对于其他的感知反而更加灵敏,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在她头顶,吹动她微乱发丝,微微的痒,连带心里也似在微微起伏;感觉到他指尖的热力,一股暖流涌入伤处,浩大而温柔,所经之处,血脉也似学会从容流动;虽然看不见,她脑海里却映出四面的透明经纬,勾勒出他微低的身子,线条优美的下颌,修长的手指,指下的青黑一寸寸褪去,从肩背瘀伤处向前,一路向前……
她忽然一震。
李扶舟的手,也停住了。
指尖微微挑起,一个想避让,又觉得太落了行迹,因此有点尴尬的姿势。
许是两人都别有心事,许是李扶舟在走神,许是这一刻厮杀背景里的温情和疏离太让人沉迷,李扶舟按到前肩,竟然过了界,直到此刻,感觉到指下微微突起,才霍然惊觉。
两人都一僵,但两人都是控制情绪极强的人,李扶舟那尴尬的一停之后,手指再度落下,已经落回了太史阑后肩。
可是他终究有些失措,缩手时,劲装袖口上的扣子扯着了太史阑的头发,李扶舟去解,太史阑正好也抬手去解。
两人的手碰在一起,她的指尖,触着他的掌心。
又是一顿。
随即李扶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忽然便握住了那只手。
太史阑一怔,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李扶舟怔怔看着掌心里的手,她的手不算特别纤细的那种,却也不似久练武功的女子一般骨节粗大,修长而莹润,并拢的指节之间没有缝隙,指甲自然不会有蔻丹,也不是那种珍珠贝一般的淡淡粉色,而是一种质感坚实的白,像经雪的玉,也似她这个人给人的感觉。
手不算很干净,任谁在城墙上爬了半天都不能保持洁净,掌缘还有一些擦伤,泛着血点,他忍不住有点怜惜地握紧。
这一刻的心情,像隔着一层丝绒,握住了倾慕向往的珍瓷,却不知道那到底能不能属于自己。
太史阑依旧没有动,却忽然道:“李扶舟。”
“叫我……扶舟。”
太史阑沉默,好一会儿她再度开口,“李扶舟,人要有多勇敢,才肯将往事忘记?”
李扶舟的手颤了颤,他忽然低下头,看了看太史阑,晨曦的光影似一副展开的扇面,太史阑安静坚定的侧影,就是扇面上最具有泱泱之风的仕女像。
李扶舟终究没有再坚持他要求的称呼,良久,柔声道:“总有人会有那样的勇敢。”
“不是现在?”
沉默是他的回答。
太史阑却似乎已经不需要回答,她安静地转过脸去。
日头渐渐升起来,最早落在这东侧的城头苍黑色的戍房里,一片灿然金光驱逐了晨曦的淡影,落在她眉梢眼角,这一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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