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东昌城容楚和乔雨润斗智,那边北严城太史阑和苏亚出门,两人带了些简单用具,领了腰牌一路出城,天快亮时赶到三田村,太史阑并没有第一时间进村,而是绕着部分堤坝走了一遍。
堤坝下本来应该有桩杆,用来测量水位,但是现在没有了,太史阑目测水位,觉得已经很高,每座堤坝都有一个临界水位,如今没有参照,沂河坝又是去年新加固,难怪没有人在意。
沂河坝本身分成五条堤坝,两长三短,全长一百多里,分别围住了沂河地势比较低的下游数村,周围附近数十里,算是北严少有的水土丰饶之地,近些年开了水田,担负着全城水米蔬菜供应,有时还要供应附近军营,也是军粮的一处小供应基地,所以周围住户不少,加起来估计也有数千。
一旦全面溃坝,人命、民生、乃至下半年收成,甚至百里远的正和西番备战的军营都将受到冲击。
太史阑发现,她所走过的这一截堤坝,仔细看有的已经隐隐出现裂缝。火虎所说的危险,也许真的迫在眉睫。
看看天色,天也快亮了,太史阑想了想,觉得三天之内,将长达百里的堤坝下游所有住户搬迁,在没有官府支持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必须先确定到底哪里最可能最先溃堤,把那批先迁走,一旦出现溃堤,之后的就有了说服力。
她让苏亚快马走一遍所有堤坝,将附近的田地,地势,水位高度做个统计,然后迅速回北严城,将消息带给火虎,请他做出判断。
苏亚做这些事需要时间,太史阑决定两头行事,她先在三田村住下来,等候消息并劝说百姓搬到高处。
走下堤坝,她去找村长,村长一听说她是北严城府来的脸色就慌了,以为又是来收税的,末了听完她要借宿的话才长长舒一口气,带她去了一家比较殷实的农户家里,青砖瓦房,两进院子,里外干净,村户里十分难得。
太史阑也无所谓好坏,正要进门,忽然目光一凝。
村间小路上,走来赵十三,景泰蓝骑在他脖子上,笑嘻嘻地对麻麻招手。
“不是不许你来?”
“十三带我来。”景泰蓝呵呵笑,“十三带我来。”
赵十三歪着半边脸,苦苦地笑了笑。
太史阑盯着他。
“他说……”赵十三慢吞吞地道,“要么带他来,要么去死。”
……
半晌太史阑默默转头——有时候儿童教育太过有效果也不是好事。
一转眼看见那笑得没心没肺的小子,她脚步收回,一转筛着隔壁的草房道:“那是谁家,我们住那家。”
村长一愣,“瓜老三一家天聋地哑,八个人五个缺,穷得没有隔夜粮,怎敢招待几位大人。”
“正好。”太史阑道。
瓜老三一家果真天聋地哑,一家残缺,瓜老三父亲是哑巴,母亲是瞎子,瓜老三也是个瞎子,老婆是傻子,四个儿女,一个盲,一个哑,只有两个健全。
家里四面漏风,一件像样的家什都没有,自己垒的灶上面,架着铁锹当锅,床是木板垫着泥砖,连日多雨,水都快漫到床下,半床不成模样的黑棉絮,油汪汪,水润润,叫人看了心里发堵。
景泰蓝一进来,嘴就张大了,眼神里充满不可置信——啊!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随即他迅速闭上了嘴,因为一股难闻的郁臭气息冲进鼻端,冲得他眼泪泛起,想吐。
但他没敢吐,隐约也知道,如果吐出来,麻麻会不喜欢。
“你要跟出来,就得跟我住在这里。”太史阑看着他的眼睛,“不许喊苦喊累,你是男人,要为自己的所有事负责。”
景泰蓝犹豫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这地方他哪能住,染上病怎么办?”赵十三看一眼那一家古怪,打了个哆嗦,“不行,不行。”
“你是他爹?”
赵十三惊得脸都白了,“你疯了,这话你也敢说……”
“你是我丈夫?”
“啊啊啊……”赵十三抱头,投降,“我宁可进西局的牢……”
“算有自知之明,知道配不上我。”太史阑接过景泰蓝,“那就闭嘴。”
赵十三默默垂头出去了。
“弄点材料,买点必须的用具,最好备个船来。”太史阑看看这家实在没有住的地方,对着赵十三颓丧的背影喊了一声。
赵十三的背影抽搐了一下,咬牙默默去了。
瓜老三一家,惊恐地缩在床角,不知道该如何招待客人,女人们不敢抬头,用棉絮紧紧裹住衣不蔽体的身体。
只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裹着半床棉絮站起来,费了好大力气点起火,从檐下破水缸里舀了点水,用铁锹锅烧开,先把桌上唯一一个脏兮兮的黑陶碗洗了又洗,才倒了半碗水,小心翼翼捧过来。
“弟弟,喝水。”
声音幼嫩清甜,听得人浑身毛孔,都似舒畅地微微一张。
太史阑点亮积灰厚厚的油灯,一眼看清面前的小人,顿时眼前一亮。
鸡窝出金凤,穷户生美人,未曾想在这样脏穷到无法描述的破家里,还能看见这样的人才。
小姑娘不过五六岁,一堆脏人里难得的干净,小脸虽然微有菜色,但毫无污垢,琼鼻樱唇,黛眉青青,尤其出色的是一双眸子,极深的双眼皮,眼角微微上扬,黑眼珠比一般人要大,华彩璀璨,流眄生光,小小年纪,看人时便眼波流动,似有风华万千,而额头开阔,生一双舒展的眉。
这陋室残疾所生的孩子,竟然一脸的大气尊贵模样,让人恍惚以为投错胎。
“这娃娃命不好啊。”村长在她们身后叹息,“这般模样,生谁家不是如珠如玉的命,偏偏落到瓜老三家,生一张好脸,一副好性情,却没一双好眼睛……我劝瓜老三好多次,把这娃娃给卖了,她落个好地方,一家子也有得生活,偏是不肯……”
这女娃是瞎子?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竟然是瞎的?
看她所有动作,一丝不乱,景泰蓝不过开口嗯了一声,她便知道这个是弟弟,送水的方向一点不错,这样灵秀的孩子,居然是个瞎的。
景泰蓝还没听懂村长的意思,看着小女孩两眼发光,笑呵呵去接她的水,“好……好……”
他那小爪子哪里端的动碗,太史阑伸手给他捧住巨大的碗边,小色狼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女孩,一边搭讪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水,然后,“哇呀”一声。
被烫着了……
“弟弟慢些喝。”那小姑娘轻声道,俯下身,撅起小嘴给他吹了吹。
景泰蓝痴痴地看着她,忽然伸出爪子,一把抱住小姑娘的脸,不由分说,“吧唧。”
好大一口口水……
小姑娘年纪还小,不晓得羞涩,笑眯眯摸了摸脸,抹去口水,道:“弟弟好香。”
景泰蓝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太史阑抱胸,默默看他——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有了老婆忘了娘真是千古哲理名言。
景泰蓝哪里知道太史阑瞬间下了这么猥琐的定论,他只是直觉喜欢,他所见过的女子们,都是成熟女性,遇上太史阑,更是成熟女性中的冷面杀手,这些人对他的态度,要么恭恭敬敬,要么敬而远之,太史阑虽好,但终究因为性格原因,稍嫌坚硬内敛,像这般年龄接近,又娇俏体贴的小姑娘,于他就好像沙漠里瞬间相逢绿洲,惊喜无限新天地。
前头他也见过几个小姑娘,都一身富贵气,景泰蓝不感兴趣,倒是这个,朴素可爱,小子看着就觉得高兴。
“住下……住下……呵呵。”小子也不嫌臭了,也不嫌穷了,抱住太史阑大腿不走。
太史阑拍拍他脑袋,“别后悔就成。”给了村长一串铜钱,让他帮忙弄点吃食来,瓜老三一家此时最初的惊恐已去,也起身开始做早饭,早饭很简单,稀到可以看见人影的、发黑的玉米糊糊。
早饭依旧是那个叫小映的小姑娘做的,她的一弟一妹虽然健全,但年纪太小,她不过六岁,已经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务。
景泰蓝自从看见小映,就黏住了她,太史阑也不管,她带景泰蓝住进这里,就是要让他看见,在那些金碧辉煌和美食华衣背后,有更多难以想象的贫苦。
小映取玉米面做饭,景泰蓝就去帮手,小映舀出半勺,又小心地倒下去一点,景泰蓝抓抓脑袋,取了个大勺子,呵呵笑着舀出一大勺,献宝似地拿给小映。
小映摸摸勺子,笑笑,“弟弟,不需要这么多。”
景泰蓝困惑地放下勺子,可他觉得这么多也不够吃呀。
小映烧水,景泰蓝就给她烧火,趴地下撅个小屁股,使劲扇,扇得满面黑灰,扇得几次火起又灭,小姑娘好脾气,一句不说,只慢慢教,“弟弟,轻些……弟弟,现在可以不用扇了……”
小映搅拌锅中的玉米面,景泰蓝也站在破板凳上,拿个勺子卖力地搅啊搅,玉米糊糊溅了出来,落在小映脸上,她赶紧用手抿了,细细吃了,景泰蓝怔怔地看着她脸上被烫出来的红印,“姐姐……痛……”
“不痛……”这聪明的小姑娘明白他的意思,柔声笑,“糊糊少,嗯,不能浪费。”
“麻麻……”景泰蓝似乎有点明白,又似乎不明白,转头寻找太史阑。
“这是百姓的生活,未必是全部,但有很多人和她们一样,很多人可能比她们更苦。”太史阑道,“景泰蓝,不要相信那些官儿们告诉你,哪里丰收,哪里乐业,哪里百姓平安康泰,一切美好。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永远都有你想象不到的苦难。一个国家要做的,就是如何让它的百姓,吃饱穿暖,得享教育。”
景泰蓝不做声,看看她又看看太史阑,忽然咬着指头道,“过好日子。”
太史阑想他这是打算让百姓都过好日子呢,还是打算让他看中的女人过好日子?
哪一种都行。
前一种是好主子,后一种是好男人。都是成功。
早饭好了,没桌子,每人盛一点蹲地下吃,小映先盛给景泰蓝和太史阑,稀稀的,看不出黄色的玉米糊糊,一根黑色的手指粗的东西,形状和气味都不敢恭维——萝卜干?
景泰蓝抱着碗,傻傻地不知道怎么吃,习惯珍馐美食的胃,实在无法对这种毫无色香味的食物产生兴趣,他的对面,傻子老婆呼噜噜地喝着,几口就喝干一碗,随即伸出舌头舔碗边,一圈又一圈,转得灵动飞快,碗边一点淋漓的糊糊,被舌头擦得干干净净。
景泰蓝看呆了。
“弟弟,吃呀……”小映拿着一个小木碗,碗里只有一点糊糊,笑眯眯地催景泰蓝。
景泰蓝呆滞地喝了一口糊糊,小脸立即皱成包子。发呆半天,又试探着咬了一口萝卜干,一股诡异的咸苦的味道瞬间弥漫在口腔里,他眼神发直,“呸”一声赶紧吐出来。
吐完就知道坏了,赶紧看太史阑,太史阑手指点点碗,“你发现没有,除了你和我,别人都没有萝卜干。”
景泰蓝探头望望,发现还真没有,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困惑不解,“是因为难吃,所以别人都不吃吗?”他撅起嘴,开始跺脚,“讨厌!讨厌!”
“弟弟不喜欢吃,那给我吧。”小映急忙笑着,夹过那萝卜干,小心翼翼地塞到两眼放光的弟弟嘴里,那孩子立即飞快地嚼着,满脸幸福。
景泰蓝又傻了。
“这是他们的好吃食,明白?”太史阑淡淡道,“你浪费了人家的好吃食,拿自己的来赔。”
村长正在此时送来些肉干馒头,还有些自家蒸的糕点,景泰蓝垂着头,细声细气地道:“我不吃,姐姐吃。”
瓜老三家的孩子们欢呼着涌上去,小映却在询问太史阑可不可以吃,并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先拿了两个馒头给她父母,然后取了一块糕,坐到勾着脑袋的景泰蓝身边。
“弟弟……吃糕……”
“姐姐不怪我吗……”
“你没有错呀,其实萝卜干真的不好吃……呵呵,不过吃下去比较饱肚子。”
“我只是……我只是觉得黑黑的……好可怕……”
“黑黑的……什么是黑的?”
“啊……”
“弟弟,我看不见,你告诉我,什么是黑的?村长说,看不见就是黑的,就是那种颜色……可我听说还有白的,黄的,绿的……”
“对的,我穿的就是绿的,带着黄色的边,很好看……你为什么看不见?”
“我没有看见过呀,有些人生来就是这样的。”
“看不见是什么样子?”
“就是没有样子……所有东西都没有样子……爹爹、娘、弟弟、妹妹……都没有样子……”
“你哭了吗……”
“没有……其实没什么的弟弟,我看不到,可我摸得到,嗯,绿色的衣服,黄色的边,你的脸一定是白的,很好看……”
“那你多摸摸……”
“嗯……”
太史阑忽然快步走了出去。
屋外的雨暂时停了,空气很清新,她仰头吸一口气,深深。
“村长。”她对过来的村长道,“麻烦你集中村民,我有话要说,是北严官府的命令。”
村长敲了钟,很快村民便聚了来,大多数衣衫褴褛,此处虽然遍地水田,但大多村民是佃户,且北严是军城,还多一份军费税,百姓一年到头苦出来的粮食和铜钱,大多交了税,难得温饱。
“沂河坝要垮了。”太史阑开门见山,“大家赶紧往山上撤。”
百姓们愣了愣,随即炸开了锅。
“怎么可能!”
“不行呀,我这一季的水稻刚下种!”
“雨都不下了,垮啥垮。”
“前几天河伯所不是刚来看过水位么,说没事儿的,怎么一转眼又变了?”
“看啥水位啊,测位竿早被拔回家砍烧了。”
“这女娃娃是官府的人?官府什么时候有女人了?莫不是骗人的吧?”
“嗯嗯,骗人,走,走。”
一群百姓,自说自话挥挥手,也便走了。
一上午跑了三个处于下游的村,几乎都是这样。半下午的时候,苏亚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带来了火虎的判断,“三田、明安、近水围、仙庵、仰义五村之外的堤坝,必溃。八百桥、六都、兴隆台可能有险,建议往高处迁移,冯家棚子以西的村庄可以不动。”
八个村庄都必须迁移,涉及人口数千人。
“哪个村最大?”
“明安。”
“去明安。”太史阑转身回到瓜老三家,对小映道,“小映,沂河坝要垮了,今天你无论如何,要把你的家人给转移到高处,离你们最近的杨家坪地势高,就去那里。”
小映怔怔地张开嘴,想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开始收拾东西,和她父亲道:“咱们去杨家坪避一避。”
满村怀疑,无人肯信,太史阑指出堤坝上的裂缝,那些明眼人都不以为然,倒是这个眼盲的小女孩子,立即便信了。
太史阑默默看着她,像是感应到太史阑的目光,小映回头,笑笑,“我看不见,可我会听。有的人声音像在飘着,说的话语气虚虚的,像云,那都不能信。有的人也没有太多话,可是每个字都很干净,很牢固的感觉,像……”她为自己的词汇不太美妙而惭愧地笑,“像树根。很稳。”
说出来的话,不会干净,干净只是一个人传递过来的感觉,盲女的世界因黑暗而纯净,反而更加辨别出每个字里隐藏的光明。
太史阑点点头,去抱景泰蓝,景泰蓝却不肯走,扯着小映的衣角,“我给你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搬家……”
刚进门的赵十三“噗”地一声。
太史阑看看她这半路儿子——明明自己贪恋美色,偏要说得正义凛然,以前怎么没发觉这份滑头?
“交给你了,务必保护好。”她对赵十三匆匆点头,转身就走,赵十三张张嘴,想要将一个消息告诉她,她早已去得远了。
“哼。”赵十三从鼻子里愤愤哧出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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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一月大雨,沂河坝危在旦夕!乡亲们速速搬离!”
“明安、近水围、仙庵、仰义五村之外的堤坝必溃!就在今夜或明天!”
“我是北严城典史副手,沂河坝要垮了!速速搬离!”
两个不喜欢讲话的女人,嗓子喊哑了,却没有百姓挪窝,去年刚刚加固过的堤坝给百姓们造成盲目自信,谁也不信新坝会垮。此时正是春种下秧季节,家家户户都在抢种,谁舍得丢下这要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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