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城的人,没有再追出界。
关起门来怎么搞都是自己的地盘,出了门天地之大,稍不注意走漏风声,谁也不敢冒那个险。
一行人先在路过村镇买了辆大车给太史阑休息,之后在附近市集买了些马,凑合着往北严赶,这回人人心里揣一怀悲愤和疑惑,再也没了先前游山玩水的兴致,不过两日,便赶到了北严。
北严城,西凌行省首府,边境重镇,离丽京其实不算远,但赫然又是一种天地,这里离外三家军中的“天纪军”主营不过两百里,离西陵上府兵大营一百五十里,城门之外五十里就是西南境的城关,接壤西番西境。
北严城麾下有五副城十小县,通城是属县之一。
日光从北严高阔的城头上射下来,学生们抬手遮住眉檐,眼神里闪烁激动的光。
一些学生踮脚对城门内望了又望,原以为北严城的官员一定会像通城一样,派人等在城门口,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狠狠告通城一状。
为了避免引起骚动,以及担心一些学生定力不够,把持不定,太史阑等人并没有将猜测到的真相全部告诉学生,一些学生因此认为,通城那些人是嫉妒他们的功劳,丧心病狂,想要抢夺战果,才会对他们下杀手,北严城,自然不会的。
然而望了又望,城门口哪有人影?众人悻悻进城,一路东张西望,生怕漏了接引人员,可等他们一直到了北严府衙,也没看见任何一个接待人员。
五辆大车带着三十俘虏,浩浩荡荡进城的学生们,原本憧憬的是大开四门,城主迎接,百姓围观,当众夸街的荣耀,经过通城一役,这种幻想稍稍淡了些,化为吐露冤情的急切,和希望受到亲切的抚慰和补偿,此刻见到这种冷遇,便如被浇一盆冷水。
这盆冷水很冷,但还没浇完。
在门房坐了很久冷板凳,才等到府衙一个推官出来接待,那个花白胡子的老头,一边咳嗽一边告诉他们,知府大人不在,同知大人不在,治中也不在……总之,能排得上号的都不在。不过推官说,知府大人已经知道二五营学生前来考练之事,虽说北严临近战区,日常战事频繁,其实不需要多余的人来添乱,但二五营既然人已经来了,也不妨留下,至于那俘虏的事,也知道了,就收进大牢,待报上朝廷等候处理便是。
“知道了。就如此罢”。一番话轻描淡写,每个字都淡漠坚硬,兼带轻蔑,石头般砸过来,像砸进人的嗓子眼,堵得人心头发梗,眼睛发赤,话都说不出来。
“哪,你们去的地方也都安排好了。”那推官悉悉索索翻着一堆档案,眯着眼睛读,“沈梅花,照县仓大使;苏亚,明安县巡检;萧大强,熊小佳,理县巡检;杨成,北严城西路司河泊所大使……”他一溜声地报下去,众人相顾失色。
仓大使是管一县仓库的,巡检是在关隘、渡口等要冲之地设巡检司,管理缉捕盗贼之事,也就相当于现代的派出所,河泊所管的是一县水利,所有学生,哪怕就是品流子弟安排在北严城,也没有任何一人进入军营,而且,全部被分开!
按照往年惯例,二五营学生可以管理这些地方事务,但应该先在地方军营历练,而且为了方便和安全,也不会分开太远,如今这样的安排,不仅不合规矩,还将众人拆散,学生们本就憋一肚子气,此刻眼底愤怒之色爆燃。
正在这时,那推官顿了顿,报出了最后一个名字。
“太史阑,通城典史!”
哗然一声,学生们瞬间暴怒。
通城!
居然把太史阑分到通城,那岂不是将她逼回死路?
“放你娘的狗臭屁!”花寻欢破口大骂,“通城!你怎么不说地狱?战场?万人坑?”
“你这是什么话。”老推官十分不悦,“这是上头的决定,二五营学生既然来考练,在这考练三个月内就算我北严府衙的属下,上峰命令,也敢违抗?”
“你这算命令吗?”花寻欢怒不可遏,“这是乱命!”
老推官冷笑,不理她,将手中任命书一推,道:“北严是战区官制,所有属员进行军事管理,上峰命令下达后,较远县区三日内报到,附近县区一日内报到,迟到者军法从事。你们有这时辰和我叫嚷,不如早点动身才是!”
“不做了!”
“走!”
“回二五营,把这群北严混账做的事说给总院听!”
“欺人太甚!”
乱糟糟的叫声里,老推官捋须冷笑,阴恻恻道:“走,可以。不过恕老夫提醒一句,一旦光武营学生不接受命令擅自离职,尤其是这种群体离职,该营是要被整顿问责的,弄得不好,像你们二五营这么年年倒数的,就此撤销也是可能的。小心自己奔了回去,到头来找不到可以撑腰的人!”
争吵声戛然而止,众人面面相觑,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一条规定。
老推官看众人阵青阵白脸色,得意一笑,赶苍蝇般挥挥手,“别堵这里了,走吧!”
“这位大人对光武营营规倒是熟悉。”忽然李扶舟静静走了上来,笑道,“只是,只记其一,不记其二。”
“你什么意思?”
“光武营总例有一条。”李扶舟道,“但凡入营第一年,便获得朝廷及地方嘉奖者,一律不下放诸县实习,留在首府作为特备人才培养。”
老推官想了想,这条规定是有,但第一年学子就想立功谈何容易,多年来从无先例,也便忘记了,随即他冷笑道:“难道有人获了勋奖不成?”
“提出重大谏言为营内主事通过者,视为特功,予以嘉奖,赏‘嘉言’勋章,结业后允许升一级入仕。”李扶舟微笑,一指太史阑,“就是她。”
众人吁出一口长气,老推官愣了愣。
随即他冷冷道:“那你们等一等。”说完便转身进内。
太史阑望着他转入后堂的背影,心想请示去了?领导们都不在?呵呵。
犯错的都是临时工,领导们该在的时候才在。
“麻麻……”景泰蓝拉她衣角。
太史阑的规矩,要求景泰蓝跟在她身边,多看,多听,多想,但无论遇上什么事,都不许插手,小子乖乖闭嘴听着,此时才按捺不住。
“怎么?”
“坏……官……名字。”
“别急。”太史阑拍拍他脑袋,“这其实不过是个应声虫,你看着,更坏的还没出来呢。大BOSS都是最后才打的。而且往往都很美型。”
“好多坏官……”景泰蓝嘴角耷拉,如一只垂头丧气折耳猫,“好多……”
太史阑心想这小子还挺有某种领导忧患意识的,
“一切腐朽都源于制度,而不是领导者。”太史阑道,“只有深及体制的改革、强效有力的监督、完整健全的法制、利民踏实的国策,才有可能成就一个平稳发展的国家。”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花寻欢茫然道。
李扶舟却忽然回头深深看了太史阑一眼。
脚步踢踏声响,老推官又回来了,面无表情看了太史阑一眼,道:“那你就在北严城做典史副手。”又不耐烦地催促其余人,“各位快点动身,耽误命令,吃亏的还是你们自己。”
“我们大胜龙莽岭匪徒,杀敌数十,俘虏数十,如此大功,不给我们个交代吗?”有人忍不住,大声问。
“有功也要上报才能叙。”老推官翻翻眼皮,“你们虽然剿了龙莽岭部分匪徒,但人家元气未伤,现在大股匪徒纠结在边境,扬言要杀民杀官造反,甚至逃到西番去,知府大人正为此焦头烂额,生怕境内闹出血案不可收拾,没怪你们不知天高地厚,乱捅马蜂窝就不错了。”
黑白颠倒一番话,功劳抹尽还栽上罪责,众人直愣愣地盯着他滔滔不绝的嘴,气得手脚冰凉。
“天哪……”沈梅花发出一声绝望的长叹,“我所憧憬的官场,就是这样的吗……”
“还有那个陈暮。”老推官就像没听见,冷冷道,“他是通城盐商陈家灭门惨案的唯一生还者,是重要证人,要给府衙留下,稍后要对他进行取证。”
苏亚眼神忽然一凝,蠕动着嘴唇没有说话,求助地看了太史阑一眼。
太史阑面无表情,眼神很冷。很明显北严府衙不可信任,但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没有一分推却的可能。就算陈暮自己,期盼的也是早日请北严府为他洗涮冤情报仇。
“我在北严。”她简短地回答苏亚。
一句话,便是责任。
苏亚抿唇,垂下眼帘。
推官连连催促,命令不可耽误,众人在堂前无奈告别,按照规定,助教应该跟随学生尽保护之责,如果学生被分散,助教应该根据地理位置和人数进行分配管理,李扶舟道:“寻欢,理县在北严南部,水陆道路便利,可以兼顾周围南片市县,你去理县。我在北严城,兼管北严北部的学生,如何?”
“好。”花寻欢瞄一眼太史阑,点头。
“劳烦两位。”老推官却用案卷敲了敲桌子,皮笑肉不笑地道,“近期西番似乎有异动,在边境屡次集结骚扰,西凌上府兵大营已经派了千人队驻扎边境,并发出召集令,召集附近所有地方光武营,派出助教支援。两位既然来到我北严,自然责无旁贷,还请速速奔赴西北边境,参加作战。不要逗留在内地。”
一阵沉默。
半晌砰一声巨响,花寻欢一拳擂在了桌案上,木屑炸飞,溅了老推官一脸。“老乌龟,做事不要太过分,我已经忍你很久了!”
如果不是史小翠拉着,花寻欢大概已经跳上桌子揍人了。
“抹杀功劳也罢,分散学生也罢,发放郊县也罢,我等都服从了。”李扶舟也似动了怒气,冷冷道,“如今贵府还来这一手,是欺二五营无人吗?”
“呵呵。”老推官还是那皮里阳秋模样,多年官场练就的太极推手,“先生指责得好没道理,北严府没有说不与你们报功,虽然你们捅了漏子,北严依旧会按照规例予以上报;分散学生是今年新出的条例,是为了更好地锻炼二五营学生,为地方出力。军令不可违,诸位与其和在下卖嘴皮子,不如早点上路,如何?”
“我不走!我不走!”花寻欢勃然大怒,在史小翠手里乱蹦,“气死我了,我要爆了!我要揍人!我要打架!我不走!”
“寻欢。”李扶舟似乎在想什么,一伸手按住她,“为国出力,义不容辞。既然上头有命令,先遵从便是。再说,你不是最喜欢上阵杀敌么。”
花寻欢瞧了瞧他,眼神里有委屈,咕哝道:“只是这样子去上阵,叫人心火收不住……”不过她一向听李扶舟的话,李扶舟向来有种令女人安心且信服的力量,咕哝了一阵,忽然道:“既然如此,推官大人,且让我与你告别。”
她大踏步走上来,那老推官不耐烦地挥手,“走吧走吧啰嗦什么……”花寻欢理也不理,上前,一张臂抱住老推官,老推官大惊挣扎,花寻欢双臂如铁,紧紧钳住了他,深情地道:“按照我们五越礼节,告别长者时要磕额为礼……”
“砰。”她的额头,重重撞在老推官的额头上!
那声音响得景泰蓝在地上一跳,太史阑眼前好像看见无数乱冒的金星。
老推官两眼一翻,连叫也没来得及叫,向后便倒,花寻欢立即嫌弃地松手。
叭,老推官倒在地上,眼看着额头巨大的青肿,慢慢冒了出来。
花寻欢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一身油滑铜皮铁骨,咋没修炼到脑袋上?粪桶一样一拍就散!”
学生们大笑,笑出满心的积郁,撞开迎上来的衙役向外走。
“山不转水转,不就是半年考练么,等着咱们!”
“保重!”
“保重!”
太史阑立在门口,看相处数月的朋友分道扬镳,每个人离开时,都对她挥挥手。
“太史姑娘。”李扶舟在她身后道,“抱歉我也不能违抗军令……”
“没事。”
“十三他们,依旧会在附近保护你们。”李扶舟轻轻道,“国公按例不能介入任何地方事务。先帝驾崩后,现在朝廷和国公关系微妙,我目前作为他的总管,也不宜显露身份,干涉地方内政。不过你放心,虽然不宜再动用晋国公府的力量,但我私人还有些手下,稍后我飞鸽传书,令他们前来护你。”
“我能护自己和景泰蓝周全。”太史阑转身,看着他的眼睛,“我要留在北严城,看着府衙给学生们一个公道。”
“我信你能。”李扶舟笑了笑,忽然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
这一抚出自无心,等他惊觉已经来不及收回,他自己怔了怔,太史阑也怔了怔。
他的手指就在鬓边,因为发怔而多有停留,指尖透明干净,氤氲淡淡的独属于他的气息,肌肤相触的那一点地方,感觉到轻柔的力量,略略停留。
一触即收,他收回手指,有点发怔地看着自己指尖,太史阑则转开了眼光,看见街边一棵玉兰树,刚刚绽开粉白淡紫的花朵。
李扶舟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他也要立即赶赴离此数百里远的西凌行省北边境,太史阑默然转身。
最近这段时间她身边朋友成群,有爱闹的花寻欢,有沉默的苏亚,有猥琐的沈梅花,有弱受强攻二人组,有聒噪爱笑的史小翠……还有温柔体贴的李扶舟,她是爱静喜独处的人,有时也难免觉得吵,然后忽然,这些人统统从她身边离去,她便觉得,身边的风,都似显得空落几分。
所有表面爱寂寞的人,内心里都有等待温暖的空位。
热源是她们无可抗拒的吸引,像飞蛾,不由自主扑火。
转过身,一个人静静站在台阶上。
“苏亚。”太史阑道,“出发吧。”
“我说过,跟着你。”
“陈暮我会帮你注意。你放心。”
“不是陈暮。”苏亚声音嘶哑而平静,“是你。”
太史阑默然,良久道:“二五营学生在考练期间拒绝命令,会直接除名。”
“那就除名。”
两个人都沉默,很久之后,苏亚低低道:“我进二五营,当初只为活命,没想过将来如何,可是现在,我知道我要什么。”
太史阑凝视着她额头上的伤疤,每一道痕迹,都承载了这个沉默少女苦痛至不能触摸的过往。
她没有再说什么,看看北严城府衙高大的门楣。
“那就一起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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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严城府衙,大人们“都不在”,自然没人为太史阑安排住处,太史阑也懒得找他们,先去签押房找到那位王典史报了到,随即赵十三便通知她,找了两处房子,让她带景泰蓝去选一家。
两处房子都离府衙不远,单门独户的精致小院,放在现代,就是黄金地段私家别墅,就算在异世古代,首府这样的房子也价值不菲,赵十三的表情,却好像这样的房子实在侮辱他的钱,践踏他的尊严,以至于太史阑都开始怀疑,丽京晋国公府,是不是马桶都是金的。
首府人多屋子多,要想找到左右不靠的院子是不可能的,两个院子都有邻居,一家是位太常寺丞,带着个皮肤雪白的漂亮小姑娘,也不过两三岁模样,看着景泰蓝就笑。一家则是独居的寡妇,不算漂亮,丰腴健美。
要依照太史阑和赵十三的意思,自然是选前一家,毕竟是官家,可靠些。寡妇门前是非多。
在赵十三的想法里,某位尊贵的小主子必然也是选前一家,瞧那小姑娘多可喜,最合小男孩胃口。
结果小流氓看了一眼小姑娘,无动于衷,回头遇见了寡妇,目光在人家胸上一打转,立即抱住柱子不走了。
“住这……住这……”小流氓一边瞄寡妇的胸,一边四十五度天使角仰头望太史阑,“漂亮……麻麻心情好……”
不是麻麻心情好,是景泰蓝色心好吧?
不是房子漂亮,是胸漂亮吧?
“是,是。”赵十三也不问太史阑意见,连连鞠躬哈腰。
太史阑瞟他一眼——奴性。
搬进新家第一晚,太史阑开始教景泰蓝认字——英文字。
“学点你我才懂的东西。”她道,“以后或许用得着。”
“这是什么呀?”小家伙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母,眼睛里满是一圈圈晕眩的漩涡。
“摩斯密码。”太史阑道。
一晚上教了十几个“摩斯密码”,太史阑不得不承认,小子聪明得很,学习能力很强,一两遍就没什么问题了。可奇怪的是,他这样的身份,身边早有大儒教学,营养教育什么都不缺,怎么当初刚认识他的时候,南齐一些启蒙必备的经典书目都不会,说话走路都磕磕绊绊,活像个发育迟缓儿。
“她说……只要我喜欢……学不学不要紧……呵呵。”迟缓儿抱着她的腿,笑得口水滴答。
“那你现在觉不觉得苦?”
景泰蓝脑袋摇得让人担心会掉下来,甜蜜蜜地扎进她怀里,“和麻麻一起,不苦。呵呵……麻麻,院子里逛逛……”
“酉时,隔壁熟女已睡,你逛也看不见她。”太史阑毫不客气戳穿小流氓,拎着他走向床边,“睡觉,明早陪我上班。”
小流氓悻悻地睡了,太史阑闭上眼,感觉还没睡多久,大门就被砰砰擂响。
苏亚去开门,门口站着北严府一个衙役,大声道:“典史有令,城外水母庙发现名盗火虎,着太史阑前往捉拿。”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苏亚喊住他,“带路人呢?”
“不是告诉你在城外水母庙?”对方不耐烦地答。
“城外缉盗是巡检司的事,不是典史职责。”
“让你去就去,哪来这么多废话。”
“兵丁和马壮呢?”
“二五营的功勋人才,怎么还需要兵丁马壮?”那衙役诧异地道,“一个人够了!”
“你——”
“苏亚。”披着衣服的太史阑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开口阻止。
“知道了。”她对那衙役挥挥手——这必然是某些人的命令,何必和一个传令的小人啰嗦。
那衙役盯着她,他本带着挑衅之心而来,如果太史阑发作或拒绝,自有办法治她,总不教她好过。
然而她连正眼都没看他。
这个女子,天生冷峻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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