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离前的早上,云菀沁听说蒋胤比秋狩队提前出发,正在围场边,领了马匹正准备离开,找了个机会,抱起早就准备好的一摞东西,偷偷跑了过去。
蒋胤生怕那皇帝大舅子又得唧唧歪歪,特地选择黎明过后,晨晞初露时上路,连个送行的人都不要。
天光还没全亮,深秋的晨露在快要枯萎的草木上滚动着,空气清寒而甘洌,呼吸一口,肺腑里就像是洗过一道,纯净舒爽。
蒋胤拽着缰绳,与平素一样,着一身薄得不像话的夹棉白丝袍,身型瘦削,轮廓傲挺,却是一脸的畅意,牵马刚走了几步,背后传来轻盈步伐,伴着一声女子谷中黄莺的脆声:
“国舅爷!”
晨雾凉风中,清俊容颜的男子显得遗世独立。
云菀沁心中一晃。
前半生风雷决断,冷硬铁腕,宁可错杀不愿放过的男子,谁想到后半世竟会与道家厮守,甘愿清净无为,心身归于平淡?
蒋胤似是已料到她会来送行,清笑如露珠,纯粹得很:“丫头!怎么,你也是来留我吗!”
一声丫头,叫云菀沁越发添了些感伤,却是恬静笑着,走过去:“国舅爷自会选择最舒服,最适合自己的地方,我拦国舅,岂不是害了国舅。”
蒋胤想着她多少会说些客套话,没料倒是跟自己一样率直,并不讲那些虚情假意的话,长眸一弯,盈了笑意,却见她打开手里抱着的一件包裹,拿出一件披风。
是一件披风,青狐毛勾织成的的毛领,袍子由厚厚的棉絮填充,素白色暗云纹,针脚细腻,摸着软绵厚实,十分挡寒保暖,比蒋胤身上的道袍不知道保暖多少倍。
蒋胤一怔然,云菀沁已将披风哗啦一下抖开,亲自披到了国舅身上:“……是临出门前祖母给舍弟准备的。想来想去,这个最适合国舅了,我知道深山修道的人,都是苦行者,不惧严寒,不怕酷暑,可是国舅爷身子不好,就算是为了潜心好生修道,也得多加件衣裳。”
这丫头果真是个暖心人,就是劝人加衣裳,也能说得叫人窝心。蒋胤这些年修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心,竟泛出了一些热潮,也没拒绝,任由少女在清晨安静无人的围场边角,替自己披上袍子,末了,从怀中掏出一块什么,放到云菀沁的手里。
是一面光洁的翡翠玉牌,色泽充沛,莹润饱满,玉牌上雕刻着猛兽的硕大脸庞,像狮子,又像是老虎,斜眉往上飞,一双鼓目威严万分,嘴边露出两颗獠牙,很能震慑人心。
这猛兽是——狴犴?
云菀沁心领神会,神话中,龙生九子,而狴犴,为龙的第七子,性格公正严明,很喜欢断案,极其好狱讼之事,所以狴犴的头像多半刻在朝廷衙门监狱的门上,以此增加威严,威慑罪犯,也可以说是断案官员的象征。
蒋胤年轻时是御史,身负刑狱之责,这枚雕刻着狴犴神兽的玉牌,倒和他十分匹配。
是他的随身信物?
“国舅爷,”云菀沁捧着玉牌,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蒋胤噙着淡笑:“这狴犴玉牌,是先帝赐给我蒋家男丁的,我父亲与我年轻时都肩负刑狱判断之责,家父传给了我。我早就不当官了,今后也不可能当官,这玉牌跟着我实在是没意义了,送给你吧。”
语气宛如蜻蜓点水,云菀沁再是淡定也吓了一跳,忙退还回去:“这是先帝赐给国舅的信物,国舅怎么能给我,况且我要了这玉牌也没用啊,这太贵重了——”
“谁说没用,”蒋胤唇角笑意一展,故意曲解她的话,“不要小瞧它。”头一低,附在女孩的耳珠边,声音越发轻缓:“你当皇上为什么会这么轻易放我走?难道真的靠我几句话?大半,都是靠的它。有什么贵重?我觉得,还比不上你这件披风贵。我的东西,喜欢送谁,就送谁。”
说着呵呵一笑,转过身,手中缰绳一拉,扬起手一挥,带着坐骑朝前方踏步而去。
清瘦傲骨的身影匿于晨光的乳白雾气中,再看不见。
云菀沁捏住玉牌,目送着蒋胤离开,神魂慢慢归位,低头看了一眼,会意过来这面狴犴玉牌的价值了。御史时常代天子四下断案,持玉牌在手,四方城郡州县,过关方便,不用受阻,而这又是先帝爷的御赐物,连宁熙帝一见,都没法子再继续拦阻蒋胤的去意,定是对王侯公卿甚至天子都有威慑作用,指不定跟尚方宝剑有些异曲同工。
云菀沁深深呼吸了一口凉凉的空气,只将狴犴玉牌好好先收在了袖袋里,不管怎样,也算是个纪念物。
半天后,秋狩队伍启程。
仪仗队回程顺畅,这次比来时更要快速,路上不歇停,从祜龙围场起驾后,才两天不到的功夫,就近了京城。
往年秋狩一来一回都是上十天,这次从头到尾却不过七八天而已,前日在围场收到上头的旨意,勒令全体收拾行装,准备返程时,也是有些突然,提前并没通知。
马车上路后,云菀沁方才拉了郑华秋,私下问了问,看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
郑华秋见她心细如发,也并不支吾,将宁熙帝提前两天返京的原因说了。
原来,秋狩前夕,孙郡王揭魏王用桃花酒诬陷秦王却险些害了太后一事,宁熙帝并没声张,只交代给了刑部去暗中查证,待回京后再说。
谁想离京这几天,这事捅到了贾太后那边。
贾太后早就猜得是那老五做的,现在得知孙郡王愿意说实话了,皇上居然没有外传,瞒得紧紧,只认为是仍旧袒护魏王,气得将监国的太子世谆和郁文平叫过来,非要立刻审问、量刑。
太子和郁文平协商下,将信儿快马加鞭递给了还在祜龙围场的皇上,宁熙帝一听,这才提前了回程,尽早回去解决问题。
因为连夜赶路,靠近夜京的京郊时,已经马乏人困,内务府商议后,差车驾停下来,给坐骑喂水吃草,歇息一下。
圆日落山的夕阳时分,郊区空旷,大地染了一片碎金,壮丽而巍峨,景色极难得,不少臣子和皇亲在马车里关了多时,纷纷都下来活动筋骨,呼吸新鲜空气。
马车一停,曹凝儿和韩湘湘便迫不及待下去了。云菀沁打了帘子,本来也想跟着下去,倒是郑华秋将她一拉,笑着调侃:“云小姐,您这会儿身份不一般,可不能再像之前,随便抛头露面跟人打成一片了。”
云菀沁努努嘴,正要说话,那边传来小少年还显稚嫩的声音:“姐姐!”
郑华秋忙下车,福了一下:“云家少爷有礼了。”
云锦重双手背在清瘦的腰后,客气道:“姑姑好,我想同家姐单独说个话,不知能不能通融。”
这小少年未来说不定是王爷的内弟、皇上的亲戚,郑华秋哪里敢说不,见这少年被教养得极好,温文尔雅,不过十岁左右便有股大家之气,难怪有个能做王妃的姐姐,看来前途也是不一般,心下更是欣悦,道:“云少爷且慢聊。”先退了下去。
云菀沁见弟弟脸上有些欲言又止的表情,道:“怎么了?”
云锦重见郑华秋走远,脸一松弛,再装不出沉稳样子了,小鼻梁一皱,几步凑近,像是打量鬼似的打量了姐姐一道,低声道:“姐,好啊!什么事儿都瞒着我!不够仗义啊!”
云菀沁早料到他得要问,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挑眉,明知故问:“怎么瞒着你了。”
云锦重亮了亮白森森的牙齿:“还敢装不知道,那夜接咱们出去过节的人,不是王府的管家,是王府的主子!对不对?就是秦王!”
“什么过节啊过年的!”云莞沁装糊涂。
“还骗我?野味宴上我就看出端倪了,是说怎么这么眼熟!姐,我可是你弟啊。说,你们到底几时认识的,来往多久了?”
云菀沁伸出一只手,揉揉弟弟的脑袋瓜子,嘴角一扬:“这种心思若是用在学业上,我不知道能少操多少心!”
云锦重见姐姐卖关子,撇撇嘴,清楚她的性子,若不想说嘴巴肯定撬不开,又见自己同行的宫人在催:“云少爷,该回去了。”
云锦重只得打了个招呼,先走了,走了一半,好奇心还没满足,步子一止,扬起颈子:“对了,三皇子在哪儿?”
陪行的是个比云锦重大不了几岁的粉嫩小太监,一愣:“刚刚小的好像见到一班皇子在河边看人钓鱼呢。”
云锦重眼珠子一转,拍了拍小太监的肩膀,正儿八经:“我尿急,先去找个地儿小解,你先上车,我马上过去。”
小太监挠头:“那云少爷可得快些,不然……小的跟您一块儿去吧。”
云锦重猛摇头:“撒尿时被人看着,我撒不出来!你也别来催我,撒尿时被人催,容易得病。”
小太监哭笑不得:“行,那云少爷快些。”
云锦重点头,背着小手就往河边去了,远远一看,果真见着几名身穿紫金袍子的皇子在河边,似是有个侍卫在钓鱼,正都在那儿看着。
再近了几步一瞧,却没看到秦王。
难道没过来?云锦重有点儿失望,来都来了,不想放弃,又四处张望了一下,还是没见着人,没办法,只能打道回府,再说了。
云锦重转身没走两步,迎面,一名光艳柔丽的佳人在一名侍婢的陪伴下,径直朝河这边走过来。
佳人与姐姐年纪差不多,头插珍珠卷云簪,一身桂子绿蟹爪纹金丝缎面袄裙,脚踩羊皮小靴,气态颇是华贵。
云锦重记得,这是皇上的侄女儿,永嘉郡主,见她行色匆匆,只顾着跟着旁边的婢子窃窃私语,倒也没多在意。
擦肩而过,云锦重却听见她的声音飘来:“……三皇兄是在林子那边吧?是一个人吧?”
“是的,奴婢刚才去瞧过了。”巧月小声回应。
三皇兄?云锦重眉毛一挑,不是在说自家老姐可能要嫁的那位吧?
脚步刹车,小少年扭过头,眨了眨睫毛,暗中跟在了永嘉郡主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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