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听进心里,便也听不进耳中,无论什么问题,俱都答得无可无不可。
不知过了多久,林世卿感到被人压着跪了下来,刚回过神,便看到一纸诉状飘飘然落在他身侧。
状纸上八条大罪排布齐整,条条分明,尽由朱笔写就:
其一,“罪犯恶逆,弑杀亲祖”。
其二,“抗旨不遵,意图谋逆”。
其三,“欺压群臣,排除异己”。
其四,“结纳私党,败坏朝纲”。
其五,“汲引庸妄,戕伐国本”。
其六,“贻误社稷,专事阿党”。
其七,“窃弄国柄,荼毒生民”。
其八,“动兴大狱,胁制庙堂”。
八条大罪,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林世卿反复读了几遍,眼中那朱砂用在此处红得异常讽刺。
他早就料到周帝留不得他,很有可能要杀他,但是没有料到,那个人会如此不留余地——这不只是要杀他。
他的所作所为,他的生前身后,那个人也统统都要抹杀。
那个人这是要让“林世卿”这三个字彻彻底底地成为历史里一缸馊了的泔水,不是无人问津,而是要让人在提起时,只会觉得这个人一无是处,臭不可当。
林世卿垂下头,差点笑出声:原来自己的生父,是这样想要毁了自己啊。
这时候,堂上传来一声惊堂木,原来是京兆尹彭洪文见他久不回话,不耐之下,喝问道:“罪臣林世卿,此八项大罪,你认是不认?!”
林世卿笑着摇了摇头:这些人呐,在他得意之时,见了他便恨不得时时俯首膝行,而今他罪名将定,落魄了,便气势汹汹地指名道姓,该说些什么好呢。
彭洪文见他摇头,想他是不肯画押认罪,正欲再拍惊堂木,却不想林世卿抬头笑道:“我认,怎么能不认?”
他的父亲给他备好了棺,掘好了墓,又给他设了个这样轰轰烈烈名垂千古的死法,他怎么能不认?
林世卿接过衙役递来的印泥,手掌印上,继而实实按在诉状之上,留下了一个鲜红掌印。
众人大概都没有料到那个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汝阳少侯爷,当朝左丞相林世卿竟连半句都没有辩解,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认罪了,各自惊疑不定相顾无言。
唯有英王仍旧一脸波澜不惊,太子则急道:“林相!你怎么……”
你怎么就这么认了?!
林世卿却充耳未闻一般,淡淡打断了李昀,向彭洪文道:“大人明断,罪臣林世卿对此八条大罪供认不讳,但罪臣尚有一事,还请大人容禀。”
彭洪文思忖,他这个话好像正常了一点,便道:“何事?说。”
林世卿道:“大人明鉴,此八项大罪皆乃罪臣一人所为,罪臣一年前迎娶北梁公主萧瑶,公主为妻贤良,对此间之事全无所知,罪臣愿与公主和离,以示其清白。此外,府中仆役婢女亦同此事无关,上天有好生之德,望大人能替罪臣向圣上求情,求陛下网开一面。”
碍于萧瑶北梁公主的身份,林世卿的处置问题十分敏感,他罪过至此,早已超出了抄家灭族的标准,甚至九族之内都不应该放过。可萧瑶却又是维系西周与北梁良好外交关系的重要纽带,决不能轻易说杀就杀,但另一方面,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依律而言,萧瑶份属妻族,绝无宽贷之理,实在让人为难。
而眼下,林世卿竟主动提出愿与公主和离,脱开这层关系,那可真的是皆大欢喜,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可萧瑶说不准还能成为林世卿的一根救命稻草,难道他真的就这么放弃了?
彭洪文有些不信,试探着问道:“你想好了,真的同意和离?”
林世卿点头:“罪臣罪大恶极,不愿再无故牵累他人,还望大人允准。”
彭洪文神色一喜,转瞬压下,咳了一声,道:“你有如此觉悟,甚好,本官准了。来人!起和离书。”
林世卿看着旁侧记录庭审过程的师爷听令后,忙不迭扯出一张纸来写写画画,心中好笑:这么着急,还真是怕他反悔!
不过三两刻,那人便拿了一纸和离文书送了过来,林世卿扫过全文,见没什么问题,二话没说便再次按了手印。那师爷像是怕有人抢夺一般,刚待林世卿按过掌印,便从地上拾起了纸张,快步递给了彭洪文。
林世卿瞥了那师爷一眼,啼笑皆非,只道今日当真长了不少见识——坐一半跪一半的庭审,不敢相信犯人认罪的堂官,着急让人和离的大人和师爷,哦,也许还有一个想要替犯人辩解脱罪的太子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