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是热的。”竹公子强抑住咳嗽的冲动说了这么一句,便将酒饮尽,我原以为他喝下那酒马上就会死,可他只是俯身剧烈地咳嗽一阵,才长叹一句:“这酒华不因风霜变故,果真是好……我这疏狂半生,喝过多少好酒,但酒逢知己却极少,想不到在临死前,还能遇到一位值得同席共饮的朋友,于愿足矣。”
春阳把自己那杯饮尽,才道:“你若埋骨在此,自有草虫花鸟为伴,并不算寂寞。”他说时,周遭灯烛的绿火瞬间又转为温和的橘色,帘幕内马上暖和起来。
风娘将琴抱来,抚一曲无歌的悲调。
封离梧渐也不怕了,捡起酒杯,任由春阳为竹公子和他重新添上酒,举一杯入喉,便高兴大笑起来:“长君说得是,我原就说过想做那至乐骷髅,与青山星月为伴,上穷碧落下黄泉,不如一醉千年……好酒!”
春阳看着他俩连喝下三杯:“这昆仑觞毕竟已是幽冥之物,凡人喝下去折损阳气,何况竹公子人间寿数将尽,喝这三杯,算算剩下的时间也就不多了。”春阳说这些话时依旧淡淡的没有波澜,我心里暗暗吃惊。风娘手下的琴也“噔”地断了一根,她没有作声地停在那里,只是泪流满面。
竹公子将空杯又递给春阳,风娘抹去眼泪,转身拿来一件大氅为他披上,看春阳又给杯子里斟满,忍不住劝道:“莫要贪杯了?”
竹公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似乎有冷汗在额角津津地渗出来,但他握住风娘的手仍温和地笑笑,“你若不弃,将我埋骨在此,与你长相伴,我亦风雨无怨。”
风娘那刚止住的泪便又忍不住,“是生是死,我也不会与您分开……只是……”
封离梧拿着空杯,起初的神情是愕然,我以为他被春阳说喝过这酒就活不了多久的话吓坏了,但他忽又把杯递给春阳,平和道:“鬼兄的章句佐酒,别有韵味,谢了。”
春阳嘴角带一点微妙的笑,替他斟满。
朱公子又一阵剧烈咳嗽,风娘拿帕子给他捂住口鼻,可眼看着殷红的不知是酒还是血,很快就从她指缝浸透出来。
“咻——咻——”,外面越来越疯狂的北风,居然吹得屋里猩红帘幕也微微摆动,漏进来的一点冷气也叫人脚底发木。我转去倒一些热水给风娘换洗下帕子,借着光影见那封离梧却自顾喝了一杯又一杯,我心里越觉酸楚难受起来,好像眼前一切都会随即烟消云散般,风娘搂着朱公子心疼揪心的模样,在我眼中都渐渐模糊……
“你哭什么?”淡漠的声音突然近在咫尺响起,我吓一跳赶忙揉揉眼,春阳不知何时离座起身,正面对面站在我前方看着我。
“没、没什么,就是困了……”我吸一下鼻子用衣袖用力抹几下眼睛,“要什么东西么?”
春阳突然抬手止住我说话,并作侧耳倾听状,我一怔,就听到不知是头顶上还是敞轩外面,传来“咯咯咯”的声音——
“是……老鼠啃楼板么?”我抬头望,但天花上什么也没有。
“咯咯咯——”,声音越来越大,好像连脚下也感觉到响动了,我立刻想起先前曾有过的这种情形,莫不是王八宝在什么地方弄出来的?
“先、先生……”刚走开一会儿的云香忽然惊惶跌撞地跑回来,手指着外面,“少爷,有点不对劲!”
“轰轰隆——”整座小楼这时都开始抖动,春阳眉头一皱也不多问就飞身冲出去,我还在那发愣,地板下“咕噜咕噜”的声音传出,好像有水在底下被煮沸了似的。封离梧也惊觉不对跳着脚站起来,“这、这是什么?”回头看春阳出去了,便喊:“恶鬼小兄弟!”说时就要追去,这边朱公子伸手想阻止他,可话没出口又是狠咳,风娘只顾扶着他,根本无暇分身去管。
我心想封离梧压根不明白状况的,万一有什么不测怎好?连忙也跟着后面,“封公子!”
甫一拨开重重帘幕去到敞轩外,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定住,天空持续飘着大雪,但低沉的暮色中却依稀透下微光,一股一股苍青的风居然有了形色,在半空中分不清方向地飞来飞去,照见那台阶下方原本一大片假山灌木的地方,此时全都如一锅模糊粥般翻滚,春阳也是一怔,“这是什么东西?”
“咕嘟咕嘟”眼看着那翻滚的粥竟搅起一口漩涡,开始将周边青砖路径和花木也席卷起来。
“啊!怎么回事?”封离梧在那惊得大叫。
春阳很快就醒悟过来,“必又是那王八精……”说时他的神情就随即在变,眼睛迅速显出漆黑颜色,十个手指的指甲也霎时间长出数寸黑钩,强风从他脚下升起,我站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也顿觉凛冽的寒气像刀子一般刮到脸上。封离梧这时也意识到危险,但他回头看见我,立刻将我拉住,“小月姑娘,你怎出来了?快进去……”他说时那个漩涡已经飞速卷到台阶上,我们脚下也开始倾斜,我来不及惊叫,封离梧就一把抱住我,我们两个人同时就站不稳朝漩涡当中滑下去。
“咕嘟咕嘟”沸腾的糊涂粥似泥浆在身边翻腾,但漩涡并没想象中旋转得那样厉害,我和封离梧只是半个身子陷入其中,他虽然吓得大喊大叫,却还死死攥住我的手臂,“啊!这都什么……”
“你们两个不要松手!”只听春阳大声喊道,随即他就朝漩涡当中纵身跃了下去,我还没看清楚,他就整个人消失在沸腾泥浆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