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劍破飛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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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無歡不知是否瞧出他神情有異，低笑道：“還是不敢啊，不敢。“嚇得杜乃堂猛地搖了搖頭。

    齊無歡忽地走到窗邊，放目看去，但見城中燈火輝煌，宛如千樹煙火夜放。遊人魚貫穿梭大路小巷，時聞嬉笑打鬧之聲，縷縷喧鬧若有若無地滑進耳畔。她眨了眨眼，方才看清那點點燈光夾雜異色，原來是許多家門前掛上了大紅燈籠，在橙黃商肆亮光間抹上一道道嫣紅。她低聲道：“長紅？“

    杜乃堂道：“本城人人感激長紅公主向皇上進言，免天津一年錢糧，掛紅燈三日以表謝意。今日已是第三日，掛燈人家少了許多。“

    齊無歡笑道：“減免錢糧這等小事，人民尚且惦記三日，函谷一戰六閥為中原除邊患二十年，卻換來妄動刀戈之名，從此天下歸心聖鳳。這可公平？“

    不待杜乃堂答話，她閉起雙目，低唱道：“齊王四劍鎮泰岳，楚騎橫行百萬路七國旌旗揚渭河，江山卻是誰入主？“

    忽聽她喃喃道：“我的面子可真不小，連道門的大天師都遠道而來，了不起！“

    杜乃堂眼前一花。

    一襲紅衣乘風下彩雲。

    齊無歡也不管可能壓傷踩傷旁人，甫一落地，足下輕點就上了一傘彩傘上。坐地賣傘人橫她一眼，沒好氣說道：“姑娘，這都是實打實紥的心血。“

    當着遊人奇異目光，齊無歡歉然一笑，目光卻始終射向三丈外走來的一個人影。

    鬧市中流螢絢然，人影繁囂，若非像齊無歡般立足高了兩尺，往來遊人面貌原是模糊難辨。此人一身敝舊道袍，相貌平凡，卻隱然見超脫氣象。

    眼見他緩步走入齊無歡身前一丈，齊無歡道：“有話請這邊說。“

    道人止步，微笑道：“郡主好重的戒備。“

    齊無歡道：“普天下只青雲觀道士身在江湖，口中尚道廟堂稱謂，但看道長落魄模樣，不似從青雲觀來。“

    道人微笑搖頭。

    齊無歡笑道：“道長冲天氣勢引得我下樓，總不是小門小觀的貨色。可自武當山來？“

    道人又搖頭，說道：“貧道峨眉洪樁，為郡主算得一劫。“

    聽見峨眉兩字，齊無歡掛在臉上的假笑一僵，仍然笑道：“我以為峨眉宗門二十年前已絕？“

    道人肅容道：“峨眉弟子一日未死盡，峨眉就不絕。“

    齊無歡低聲呢喃道：“還是早點死盡為好。“都不知洪樁聽見沒有，說道：“你們少掌門現下作了聖鳳院主門下首席大弟子，想來你們這些舊部也都投進了聖鳳。“

    這位道號威嚴，外表卻斯文謙和的道人搖頭道：“當年五院一役後，先掌門重改學院為門派，在山上設道觀容道侶同門靜修。貧道已十餘年未下峨眉，上月觀得齊國氣運遭劫，為着齊王舊情，不下山不成。“

    齊無歡微笑道：“道長，可知我平常怎麼對付來王宮打秋風的江湖術士？看在你識得家父份上，這回先容你去，下回我就不容情了。“

    洪樁默然半晌，說道：“郡主一聽峨眉二字已生殺機，貧道之言又豈聽得入耳。“續道：“只是一趟遠行，我兩人總是結下了緣，請聽貧道一句天機。“

    齊無歡道：“你說。“

    洪樁一字一字緩緩道：“此劫不死不休。“

    嘩啦一聲，齊無歡足下彩傘忽地裂了開來。一道劍光劃向齊無歡小腹，白芒勝雪，劍柄卻持在那賣傘人手裏。

    洪樁的話不假，齊無歡一聽峨眉兩字已然難抑厭憎，幾乎動了拔劍殺人的念頭。江湖人眼裏峨眉雖然解散宗門二十年，昔日與少林武當並列武學三大宗的風光，以及當年五院鼎立，桃李滿天下的盛狀卻仍歷歷在目，足夠擦亮峨眉門牌另一個二十年。可在齊無歡眼裏，就是香火仍在的少林武當又如何，不過聖鳳旗下一鷹一犬。峨眉更不堪，既為鷹也作犬，近年在江南為那位手握實權的殿主作了多少陰騭事，各人心裏有數，也不好擺仙風道骨的高人架子。

    她心存殺念，自然就猜想洪樁也是一般心思，早在全神戒備眼前道人一舉一動。怎料得真正的殺着卻來自背後。那賣傘人先前見紅衣下凡而無異樣，可見並非尋常人物。放在二十年前，他手上長劍威震西陲，一出鞘必飲血而回。

    賣傘人要把齊無歡小腹剖開的一劍碧淵騰蛟，並非峨眉劍術，而是當年與青城門下血拼時偷學所得。青城宗門已歸入聖鳳分院多年，門戶日漸凋零，無數精妙劍招只能指望外人傳下。聖鳳門下五千弟子，未必有人使這一劍能比賣傘人更鋒銳狠辣，修為直追昔日青城掌門。

    賣傘人練劍三十年，出劍精準無誤至可中飛蠅，怎料出奇不意地一擊竟會落空。齊無歡身在半空，輕功如何了得也無借力縱躍之所，豈知她身子猛地一沉，劍光甫到半空，雙足已然接地。賣傘人一招自下而上練熟了三十年，頃刻間不及變招下削，已然被一股莫名勁力壓下，半分動彈不得。

    “借相，泰山崩。“

    齊無歡右手食中兩指捏成劍訣，搭在賣傘人長劍之上。虧得賣傘人手中長劍絕過多少英雄生機，給按在兩指之下卻如泰山壓頂，任賣傘人屢次運勁仍動不得絲毫。

    齊無歡笑道：“我就再不濟，也曾入南蠻獨行六千里，得保首級而回。你道是易殺的？“

    賣傘人不露聲色，不住催逼劍上氣勁，兩眼緊緊盯住洪樁。洪樁搖了搖頭，嘆道：“若能出手，方才我為何要等？“

    齊無歡微笑道：“兩位本就不該來的。齊無歡不過齊地一紈絝，劍術低劣，內功更差，只是自小被刺殺過不下數百次，也練就幾手應對刺客的本事。你適才若出手，不過害得旁邊這位諸多掣肘。不然你以為我會由得你們聯成劍陣？“

    洪樁緩緩道：“郡主教訓得是。若容我兩人離去，貧道可立誓永不在郡主面前現身。“

    齊無歡笑道：“你嘴上說得好聽，暗裏卻凝聚功力想暗算本殿，哈！也罷。你老實交代為何要殺我，我就放你倆過去。“

    洪樁沉吟未答，卻見那賣傘人緩緩點頭，終於說道：“貧道姓姬。“

    杜乃堂站在窗邊聽不到兩人話聲，但見變故連生，大感詫異，既盼望那目中無人的郡主死在刺客劍下，又怕齊無歡死在自家地頭，自己脫不了干係。他長嘆一聲道：“倘若我那兒子在就好了。“

    一道聲音從門後傳來：“若是少聯主在，那齊家小兒焉敢如此張狂。“

    杜乃堂臉色陰沉，說道：“江湖之上，能人異士每每真人不露相。就似你，齊無歡，那道人也一樣。唉，我當年為啥不尋個師門學好武藝，也省得現在處處受名門子弟的氣，連個街頭賣傘的也不如？“

    項小白自門後走出，說道：“許殿曾道走江湖者最重心計謀略，立身保名抑或揚名立萬往往在此。武功高不高，也不算得甚麼。“

    杜乃堂頹然道：“我那好兒子也常常這般說。你們名門子弟功夫再差，也比我們野狐禪強得多，自然看重才智勝過武藝。卻不知我當年在黑道上打滾，因為武功不濟吃過多少苦頭，只懂提起大刀拼命，才打下天津城內外這片天地。現下打交道的不是武林門派就是名門世家，不能事事動刀子解決，委實令我氣悶得緊。“

    項小白走近幾步，低聲道：“許殿想知道聯主這邊布置如何。此事一成，許殿親口允諾讓聯主在聖鳳藏經閣任選三本秘藉。到時候，那裏還用把齊家、商家的狂妄小兒放在眼內。“

    杜乃堂在桌邊坐下，苦笑道：“我見識不高，幾分自知還是有的。幾本許殿捨得由我挑選的秘笈，怎比得人家累世數百年的武學積累。我只望許殿多多提攜我兒子，念在同門情份讓他進了聖鳳，好讓我們杜家臉上添光。“

    他緩緩道：“天津碼頭那邊五艘商船昨日上滿了貨，應當能瞞過北幫那邊的耳目。待得那批高麗船隻入港，一個偷龍轉鳳，貨既運出，人也到步，許殿交下的重任就算完成了。只是田思思那小丫頭精明得緊，莫要讓她瞧出破綻。等得那幾位高麗好手安頓好了，我就親自帶隊去幹掉她。“

    項小白微微向前俯身，說道：“聯主安排極是妥當，只不過“

    一劍如游魚滑進杜乃堂肋骨深縫間。不待手中酒杯落地，他就沒了氣息。

    項小白腕一抖抽回短劍，劍光一顫，芒如青蛇。他遠望窗外，明月下一抹白影映在西廂樓上。白衣武士面貌模糊，隱約見得腰間佩劍。

    與天子同姓，禍福兮相依。

    道人姬洪樁出自峨眉，是以峨眉得天子氣運，茍延殘存二十年。是以前峨眉掌門一入廟堂，即官居三品，掌一方大權。

    姬洪樁靜靜凝視着齊國小郡主，終於聽得一聲輕笑：“你也聽我一句天機。“

    “天子又如何？“

    白芒自齊無歡袖中飛出，迴旋一圈，賣傘人首級無聲落地。旁人驚呼聲中，齊無歡探手把白光收回手裏，如疾風般閃身往前。但見那道白芒閃爍光亮如白晝。衆人這才看清，乃是一柄三尺來長的利劍。

    “借相，破飛仙。“

    齊無歡一劍刺出，身形隨劍向前移出，姿式渾然天成，簡明優雅。劍尖延至盡處，卻只挑落一件道袍。

    衆人一齊抬頭。

    道人姬洪樁一身素衣，飛升幾近兩丈。

    城中遊人大多是夜間出遊的尋常百姓，那裏見過這等異象。峨眉臨濟十二莊秘傳，連當代掌門人也未曾通曉，未想今日卻在天津城中再現。

    眼見姬洪樁升勢未見減緩，正將飄至彩雲閣樓頂，身入雲海之際，衆人又見明月下西樓。

    白衣武士古劍出鞘，劍光如一絲月華落下。

    人人聽得即使為齊無歡白刃加身，神色仍然安詳鎮定的道人嘶吼道：“南宮琳，你就不怕折了你家百年氣運？“

    未聞答聲，白衣落地，姬洪樁身子已斷為兩截。

    只聽白衣武士輕聲說道：“我不信氣運。“

    項小白望着那道明月斬去姬氏氣運，默默回到杜乃堂屍身旁，低聲道：“人在江湖，任你是當今天子也是身不由己。或許這事不應怪你。“

    月光照入室內，只見項小白熱淚盈眶，回劍向頸邊刎去。

    霸王別姬，虞姬氣運從此而絕。但直到項某人烏江自刎，齊家的氣運才現動蕩不安之象。一人與齊無歡同是紅衣，身在禁宮，與天子同姓，名長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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