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鸢尾花家族确是此行要务,但草率议论一位未婚女士的终身大事,未免有失礼节……”
然而星湖堡众人们兴致勃勃:
“现在结婚会不会太早了?毕竟您才十四岁,而世界还很精彩……额,还是说,太晚了?”
“诶老孔你这就不懂了,不先结婚讨老婆,又怎么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我听说凯文迪尔富得流油,嫁妆不会少吧?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终于有钱了?”
“那我提议重修一下厕所和下水道……”
“你就关心这个?倒不如多担心下,会不会有翡翠城的南方崽子来抢你饭碗……”
“正是我所需要的,早些退休……”
在星湖堡众人们七嘴八舌之下,泰尔斯终于忍无可忍。
下一秒,他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布偶小熊,狠狠扣上长桌。
一边的米兰达皱起了眉头。
在D.D痛苦的呜咽声中,众人目不转睛地瞪着布偶熊,这才想起了星湖公爵性格中的残忍冷酷。
长桌两旁安静下来。
“很好。”
泰尔斯环顾一圈,满意地点点头。
果然,是我平时太亲和了。
这帮家伙,不来点狠的就不长记性。
“我想你们都知道,翡翠城气候宜人,商贸繁盛,是王国里仅次于王都的第二大城,但出于某些我不方便直接道明,可你们大概也知道的原因,詹恩公爵和我的关系比较,嗯,复杂。”
众人依旧安静,只是目光无法从小熊的身上挪开。
星湖公爵清清嗓子,正了正有些歪斜的小熊,让每个人都能看到它的全貌:
“因此,我们不是去度假的,再加上适逢庆典,四方来宾云集,从出行安保到交际事务,我们的工作不会很轻松。”
泪眼汪汪的D.D咬着下唇: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去?”
坐在边角的保罗突然出声:
“正因如此,我们才要去。”
长桌两侧又是一阵交头接耳,“政治联姻”“安抚”“砸场子”“抢他妹妹,做他妹夫”等话语在窃窃私语间溜进公爵的耳朵。
在一旁的马略斯终究看不过眼,一把抢走小熊,剥夺了公爵的话语权:
“总之,日程和路线已经定好,与空明宫的联络也已完成,我们最晚也要在‘王后日’的四天前赶到翡翠城,最好当天入驻空明宫。翡翠城会为我们安排接下来的事务,但事关重大,卫队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松懈,要是让我知道你们有谁出了岔子……”
目光失去焦点的大家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马略斯不满地警告:
“听见了吗!”
众人反应过来,齐齐应和,声贯城堡,士气高昂。
马略斯这才冷哼一声,将布偶小熊扔回给为训话失败而委屈不已的公爵。
于是乎,星湖公爵前往翡翠城的车队就在秋季的某一天里出发。他们驶出星湖堡,取道争渡镇,穿越牧河,再向东南转入恩赐大道的南支,途中路经许多地方:天鹅郡,镜河,魏特伦镇,沃拉走廊,獠牙地,茂林……
越是往前,气候便是湿润温暖,河流渡口变得密集,野林荒地渐渐消失,地形道路也越发规整平坦,就连路途两旁的野草都长得柔顺了许多,收割季节的麦田人来人往,农庄与牧场繁忙不休,城镇里的作坊种类丰富,各色行商坐贾熙熙攘攘,信使和邮差在城堡村庄间来回奔驰,泰尔斯一路看下来,只觉得这才是那个在星辰官方文书里所描述的“太平王国”。
一路上尚算太平,大部分地方的市镇长官和贵族诸侯得知星湖公爵过境,都早早遣了使者等在途中,引道开路,乃至派出警戒官和巡逻队隔开闲杂人等,若遇上天黑或是大雨,更分毫不差地提供住宿补给。但在以礼相待的同时,大部分人也都态度严肃,乃至敬而远之,令泰尔斯唏嘘不已。
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着这趟行程背后的一切。
于是不知不觉中,公爵一行人进入了南岸领,来到翡翠城。
泰尔斯的思绪回到现在,回到翡翠城外的马车里。
“你看那个傻瓜,就这么大咧咧扛着一袋金子走在大街上,我敢打赌,放在永星城里,一到天黑,他人就没了。”
“要是在下城区,甚至都不用等到天黑。”
D.D和涅希的闲扯声进入他的耳朵,泰尔斯笑着摇了摇头,但他的笑容很快消失。
毕竟,他不是来旅游的,对吧?
泰尔斯眼神一厉。
他是来夺取,以及毁灭的。
王子低下头,翻开怀亚带来的翡翠城资料。
要了解翡翠城,当然,首先得了解凯文迪尔家族。
星辰王国历经三十九任至高国王(还不算那些事实上登临过王座,却因为各种原因,被王家史官或者神殿教士们在笔下剥除了资格的),史载有不下五十位王后,而其中竟有足足十三位,出自翡翠城的凯文迪尔家族及其分支。
至于其余嫁入豪门望族、作为女主人执掌家族内户的贵女更是不计其数,这一事实让翡翠城早早赢得了“王后之城”的美誉,而“星辰的王后,王冠的翡翠”这一俗语,也使鸢尾花家族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摘不下外戚亲眷与国王舅岳的帽子。
好嘛,泰尔斯翻过一页,思忖道他来这里相亲也不是毫无道理,至少在传统上拿捏得死死的。
但是,十三位王后,这也太多了。
只有一个理由能解释:凯文迪尔的嫁妆——无论是实质上的还是政治上的——太丰盛了。
想到这里,泰尔斯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位凯文迪尔小姐的画像。
反过来,王室公主出嫁翡翠城同样并不鲜见:第四任鸢尾花公爵的妻子就是“黑目”约翰一世的幼女塞莉西娅公主,而“远帆”凯瑟尔二世更是将自己的妹妹(事实上,他还把自己的三个女儿先后分别嫁给了七位封疆公爵)嫁到翡翠城,获取了南岸领的全力支持,从而在凯文迪尔以及库伦两家船队的帮助下,打赢了那场彪炳史册的博拉斯科大海战,将翰布尔王朝的船团埋葬进海底,也把“无疆的卡迪勒”的野心扼杀在终结海对岸。
海路,海军。
泰尔斯做了点笔记。长久以来,王国的海上存在都依赖于直面终结海门户的东海领三大家族,是以库伦公爵也牢牢占据着首相之位,凯瑟尔王不可能不想改变这一现状,然而血色之年后,王国海军的发展远不如陆上常备军,毕竟前者所需成本资费倍于后者。
显然,南岸领就是第二个选择。
但是,仅止于此吗?
泰尔斯再翻过一页。
事实上,两百五十年前,星辰史上为人津津乐道的宫廷斗争,既绵延三代的“血债之争”落幕之时,一位凯文迪尔公爵还曾为自己的公主妻子——“放债人”闵迪思二世的女儿——申张过对王座的继承权,与妻弟“幸存王”埃兰三世竞争九星冠冕。当然,后来发生的事情是戏剧、小说或吟游诗作者们的最爱:埃兰三世的长女,当时的艾丽嘉小姐,后来的“征北者”艾丽嘉女王领着雇佣兵围困翡翠城(“近闻南岸不宁,有贼匪觊觎王室,特为姑姑剿匪尔。”),吓退了姑姑和姑丈的野心,助父亲埃兰三世登上王座。
而璨星的系谱里,最近的一位鸢尾花王后则要追溯到近六十年前,“寡言的”苏美四世的第二位妻子,蓓拉·凯文迪尔,说起来还跟星湖堡有点关系:她是前任星湖公爵约翰的生母。
史载蓓拉王后姿容秀美仪态端庄,兼之才学过人,是当年王国里有名的大家闺秀,但她嫁入王家后,张扬奢华的性格却让民间对她风评不佳,数次铺张浪费的百花宴会更是让蓓拉得到“巫后”这样的恶毒贬称——显然,这些都是别有居心意图险恶的诽谤,与当年御前会议上,身为军事顾问的特巴克公爵,身为财政总管的阿蒙德伯爵,以及作为王国首相的凯文迪尔公爵的三角政治斗争息息相关。
泰尔斯揉揉下巴,读起基尔伯特的笔记。
毫无疑问,凯文迪尔家族对于王国政治乃至王室系谱的影响力也曾达到顶峰,但是中间显然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在“寡言者”之后六十年的时间里,璨星与鸢尾花渐次疏远,血缘不通。
想到这里,泰尔斯念及西荒公爵为他讲述过的,那个巫后蓓拉试图废长立幼的故事,不由略略出神。
他翻过下一页。
然而,无论有何因由,半个世纪的疏远,无论于璨星的远疆影响力还是于凯文迪尔的王国地位而言都是相当不利的。所以先王艾迪二世在位中期,他与伦斯特·凯文迪尔公爵开始加强往来也就顺理成章。先王先是任命伦斯特公爵为商贸大臣,常驻王都以效劳御前,又从南岸领拔擢了一批青年才俊到王都任职历练,其中包括后来的沃拉领伯爵图拉米·卡拉比扬,泽地伯爵艾奇森·拉西亚,拱海城子爵索纳·凯文迪尔。
而伦斯特公爵也率鸢尾花家族投桃报李,他先是重新疏浚乃至重新开掘了牧河上下的沟通运河,以联结中央领与南岸领式微已久的商贸往来——这推动了翡翠城周边的港口发展,也为后来血色之年的军队后勤带来了莫大助益。血色之年中,鸢尾花家族又不遗余力地为复兴宫提供源源不断的钱粮与兵源,事实上,大名鼎鼎的星辉军团得以在国库困窘的时刻募集成立,伦斯特公爵的背后支持与南岸领兵员的加入功不可没。
另外,先王艾迪二世热衷于巡行王国,视察领地,既以私人名义维护与各地豪门望族的关系,也借机让渐成传统的中央巡回法庭走访各地,察情断案,散播国王的权威,重申王国的规制。在这其中,风光秀美,气候宜人的翡翠城是艾迪二世最爱光临的城市之一,先王时常在此驻跸旬月,甚至就地召集御前会议理政,而随行的官员贵族们也对王后之城赞叹不已,就连第三王子班克罗夫特都在这样的巡游途中定下终身大事,娶得一位出身南方的王子妃。
血色之年后,王国各地伤痕累累,唯独翡翠城周边未经战火荼毒,虽然出境征战的兵丁十不存三,但他们在战争中吸纳了大量逃难的移民与财货,再加上伦斯特公爵执行休养生息的政策,一方面为属下封臣免除兵役税赋,一方面又积极重建领内的战后秩序,南岸领得以在战后迅速恢复。翡翠城很快成为永星城之后的星辰第二大城市(基尔伯特几次催请财税厅与户政厅重新核算南岸领的人口与经济概况,均未能成行),从历史上的“王后之城”变成了实质上的“城中王后”,凯文迪尔家族也兴盛一时,直到鸢尾花祸起——
“殿下一定会收的!”
马车外传来与人群格格不入的喧哗,包括马匹的惊鸣与星湖卫士的喝令,被打断了阅读和摘抄的泰尔斯皱眉抬头。
“麻烦大人您通传一声,通传一声啊,这是小的一点心意,一点心意啊,就当是给大人的兄弟们解解渴……”
马车外的动静越来越大,星湖卫士们显然也紧张起来,泰尔斯在地狱感官中感觉到自己的马车已经被团团围护。
好吧,非要这时候闹刺客来杀手,也不是不行,反正他也习惯了,就是……
泰尔斯无奈地合上文件。
能不能先让我看完?
“外面怎么了?”泰尔斯没有把头探出窗外(“无论马车外遇到了什么状况,您最不该做的就是探头探脑——换了我是刺客,会很乐意在此时完成狙杀。”——无数次把泰尔斯的头从车窗上按回去的马略斯),而是谨慎地询问。
几秒后,米兰达和哥洛佛的面孔出现在车窗外。
“某个从后面赶上来的平民,不知道怎么看出了我们的身份,又溜进了翡翠城卫兵的隔离线”哥洛佛有些难堪,为泄露了行迹而内疚,“这会儿正在后面,腆着脸要给殿下您送礼。”
米兰达接过话头:
“恐怖利——马略斯勋爵正在带人逐个盘查他的随行队伍,但依我看,应该不是刺客,至少他本人不是。”
一个平民,看出了我的身份?
“谢绝礼物,劝他回去,但是安抚好他,别泄露太多,”泰尔斯摇摇头道,“还有,让马略斯盘查时悠着点儿,在到达空明宫之前,我们还是保持低调。”
送礼?
嘿,初来乍到,仇深似海,鬼知道詹恩准备了“礼物”什么给我。
“当然,殿下。”哥洛佛点头离开。
马车外的喧闹还在继续,但泰尔斯很快从地狱感官里捕捉到后勤官史陀那公式化的口吻:
“十分感谢您的热情,先生。我们已经通传了,你的心意殿下晓知,他很是感激。但很遗憾,我们公务在身不能喝酒,而殿下也不好饮酒,但是您不用气馁……”
不好饮酒。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
“米兰达?嘉伦?”
“那个,你们,还是去把酒收下吧,”泰尔斯对着他们叹了口气,“别喝就是了,也别显得太热情。”
哥洛佛毫不犹豫点头领命,但米兰达却顿了一下:
“我能问为什么吗?”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因为……身为星湖公爵,我不能不好饮酒。”
米兰达目光一动,但她没说什么。
“等等,那个人叫什么?”
哥洛佛一愣,正要回去问问姓名,米兰达就沉稳出声:
“摩斯,殿下。他叫达戈里·摩斯,似乎是来参加翡翠庆典的。”
达戈里·摩斯。
那一瞬间,泰尔斯的笑容消失了。
“达戈里·摩斯,”星湖公爵念叨着这个姓名,目光里的冷色越来越多,“你们说,他该不会是从中央领来的,还恰巧是个拥君爱国,体贴员工,却不幸亏损破产的大酒商吧?”
哥洛佛皱了皱眉,正待去问个清楚,米兰达却挑起眉毛:“我不知道他是否拥君爱国,体贴员工,也不晓得他亏损破产与否,但是,他刚刚自我介绍,确实说自己是中央领的酒商公会名誉理事。”
哥洛佛一顿:
“殿下,您认识他?”
泰尔斯出神地看着窗外。
“不,不认识。”
但他话锋一转:
“我们一路上都走得很低调,你们说,他是怎么看穿我们身份,又主动来找我们的?”
哥洛佛闻言一滞。
“我的疏忽,殿下,应该是我这几天,布置阵型的时候太明显了。”
泰尔斯笑了,他摇摇头。
“不,相信我,不是你的疏忽——但是,有酒为什么不喝呢?”
米兰达和哥洛佛对视一眼。
泰尔斯收起书本和文件,开门走下马车:“你们去请这位摩斯先生,让他来见我吧。”
米兰达盯着他:
“我能再问问为什么吗?”
泰尔斯抬起头,笑容明亮:
“因为我等不及了。”
————
“最新到的消息,他来了。”
在一个四周被厚布窗帘遮挡,漆黑昏暗的房间里,一个人影持着烛火推开门,嗓音低沉:
“二号大人物已经抵达翡翠城。”
烛火幽幽,映照出房里的一张餐桌。
“终于!”
趴在餐桌上的一个黑影挣扎起身,伸了伸懒腰,摩挲着手里的一把剑:“这么多天了,我都等不及了!”
“二号大人物,”第三个声音从餐桌的末位响起,“他有什么?”
烛火闪烁,房间里一阵死寂。
“一切。”
主位之上,第四个黑影抬起头来,幽幽开口,如在梦中:
“名望,权力,地位,部下——他拥有一切。”
摩挲着剑的黑影与末位的黑影都沉默下来。
“二号人物轻装简从。”
门边上,持着烛火的黑影沉稳地道:
“但是身边的力量却不容小觑。他们防护严密,滴水不漏,还都是复兴宫里王室卫队的高手,敏锐机警,深不可测。”
执剑的黑影与末位的黑影对视一眼。
“王,室,卫,队?”
第五个声音阴冷沙哑,从房间的角落里响起,带起一阵锁链的响动。
这个声音让房间里的所有人都一阵战栗。
“我记得。”
在锁链的窸窣响声中,一对发着幽光的眸子从黑暗中出现,发出阴恻恻的冷笑:
“很久以前,宰过一个。”
房间的人们似乎都很忌惮这个声音,待他话音落下,久久没有人答话。
过了好久,持着烛火的人才小心发声: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没有探查到极境高手的踪迹,显然要塞之花并不在队伍中,王国之怒也不在。”
“庆幸?”
角落里的人吃吃冷笑,带动金属作响:
“还是可惜?”
房间里的人都忍住了看向角落的欲望。
“总之,我们还是要谨慎行事,毕竟是璨星王室,如何小心都不为过。”持着烛火的人低声道。
“哈哈哈哈哈,二号人物……看看你们那副被吓怕了的样子,怎么,会比一号人物更难吗?”角落里的阴冷笑声再度响起:
“或者也许,我该先杀了你们?以免坏事?”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凛。
直到餐桌的主位上,传来那个如梦似幻的声音:
“嘘……”
“你们听。”
“听见了吗?”
其余人齐齐一怔。
只见主位上的黑影侧着头,用手掌贴着耳朵,在烛光里闭眼倾听:
“这座城市在喃喃低语。”
“她张开双臂,告诫每一个来到此地的人。”
“低语?”角落里的黑影不屑地道,带起一阵响动,“莫不是说——操你们全部?”
其余三人皱起眉头。
唯有主位上的黑影不管不顾,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翡翠城,她说……”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他缓缓地道出这句话。
没有回答。
包括角落里的黑影。
“是吧,”主位上的黑影轻声道,小心翼翼得仿佛像在哄婴儿:“我们敬爱的泰尔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