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外暗流汹涌,天子却一概不知,只因最近他心力交瘁。初春他去了趟鼎湖,不幸大病一场,好容易痊愈后,不过半月,匈奴忽然遣使来朝。
自漠北战败后,匈奴只能远遁寒苦之地,一个冬天下来,元气大伤。
伊稚斜招来各部商议,郭允说:“为今之计,只有暂时与汉廷修好,等匈奴休养生息恢复战力,再做打算。”
赵信因城池余粮被卫青烧毁,难得与郭允意见一致:“大单于可主动求汉廷和亲,汉廷历次送公主,都有丰饶物资和进贡一同随行。”
于是伊稚斜派遣使者南下,请求和亲修好。
刘彻征询群臣的意见,中朝武将大多嗤之以鼻,道:“漠北一战,匈奴被打得无力还手,还想要汉送公主和进贡?不如我们把骠骑将军再送去一回,看他们敢不敢要。”
也有外朝文臣觉得连年征战,国库亏空,要休养生息,建议就此与匈奴暂时修好。刘彻听了都不甚满意,只有丞相长史任敞的建议值得采纳。任敞说:“匈奴新困,宜使为外臣,朝请于边。”
天子点头:“善!”于是遣任敞为使派往漠北,要匈奴向大汉称臣。
匈奴即便战败,仍旧如以前那般霸道傲气。伊稚斜等人听了汉使的话,都十分愤怒。乌维头一个反对:“我们诚心修好,汉廷就是这样来戏弄我们?”
任敞头也不抬,淡淡道:“左贤王若不满意,我便回去复命,可换骠骑将军来出使。”乌维当即面色铁青闭嘴。
呴犁湖阴恻一笑:“想叫我匈奴臣服,这是谁的提议?”
“正是区区在下。”
伊稚斜听得任敞这般回答,怒不可遏:“如此侮辱匈奴,可恨之极。”于是扣留任敞,不让他回朝复命。在此之前汉和匈奴双方也经常互相扣留对方使臣,大抵相当。
刘彻闻任敞被扣,亦是大怒,又开始筹划军备马匹,准备来年出击匈奴。然,连年征战,天下马少,于是天子鼓励民间养马,上调马价一匹达二十万钱。
月歌听说后,有些不高兴:“怎还年年都打?我记得夫君漠北一战归来时,马匹死了好多,汉地哪还有这许多马?赶着配种生驹也来不及。”上回卫青和霍去病各将五万骑出征,军马不足,刘彻便广向民间征马,所费资金连国库都几乎耗尽。
霍去病却说:“匈奴扣留汉使,便是辱我汉朝,此战非打不可,多等一两年也无妨。”
月歌不欲多谈此事,夫妻二人今日难得在后苑逗弄刚满两岁的霍嬗,听他牙牙学语、奶声奶气唤阿翁阿母。
霍去病拍拍儿子:“嬗快些长,日后随你阿翁下鞠场,我们父子联手,必定踢得长安城内无敌手。”转头又对月歌说,“近来你身子养好了,怎肚子还不见消息?何时再给嬗添几个阿弟?”
月歌想起霍去病说过,要生足一个蹴鞠队出来,不禁哼哼:“我又不是豕彘,哪生得了这许多。”拉过霍嬗,“不理你阿翁,我们去看鱼。”
霍去病则大笑,随她母子至池边。几人正瞧着鱼,忽听树那边有奴仆在私语:“前几日在集市遇见长公主家奴,听到一事,说是李敢怨恨大将军害死李广,数月前将大将军刺伤……”
月歌一惊,喝道:“谁在那里乱嚼舌根?还不退下!”却已迟了,身旁霍去病面色骤沉,将那几个奴仆叫出来问话。
“你们方才所说可是实情?”
奴仆不敢隐瞒,将那日听到的长公主家奴的原话一一道来。
霍去病听罢大怒:“李敢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竟敢以下犯上!为何事情发生这么久,我却不知?”想起此前卫青有段时间闭门静养,对外说是小染风寒,看来就是那时候被李敢刺伤的了。霍去病当即令人备车,要去大将军家问清楚缘由。
月歌心底哀叹,瞒了这许久,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她拉住霍去病:“莫冲动,既然舅父有意不透露此事,便是不想追究。事情已过去了这么久,你还何必再挑起风波来?”
可汉地最重家族亲情,霍去病幼年无父,几乎将母舅当作父亲一般来对待。在霍去病看来,李敢刺伤卫青,于公是以下犯上,于私那是对卫、霍的挑衅,是极大侮辱。在这个士可杀不可辱的时代,是决计不能善罢甘休的。他眯起眼,眸中寒意凛冽:“你怎知舅父不欲追究?你是不是早晓得此事?却刻意瞒着我?”
月歌被他盯得心中发毛,想起二人相恋后,霍去病不止一次告诫她说,日后凡事需坦诚,不得再如以前那样对他欺瞒,否则绝不饶恕。她不由心虚害怕,低下头不知如何作答。
见此,霍去病早明白八九分,他重重哼一声,拂袖而去。
二人自成婚以来一直恩爱非常,这还是第一回闹僵。月歌又怕又悔,把霍嬗交与乳母后,直追过去:“并非我有意欺瞒,是当日舅父命我不准透露的。”
霍去病恍若未闻,只顾疾走,见月歌仍黏住自己不放,他喝道:“你让我独自静静。”
月歌大急:“你的话我自然要听,可舅父之命也不敢不从啊。去病,你骂我罢,不要这样不理我……”说到最后,已忍不住失声而哭。
霍去病大吼一声,蓦然站住,挥拳便朝身侧树木狠砸,未几下他手便有血丝渗出。月歌经此一吓,忘了哭泣,呆呆望着他。
霍去病深深吸气,待平静些,这才说:“我脾气大,怒起时总想动武发泄,以前甚至殴过不少王侯世子。我方才怕控制不住自己伤到你,故而远远避开。你个傻妮子,却跟过来做甚么?”
“原来你这般心疼我。”月歌破涕为笑,上来将霍去病手背的木屑细细挑去,以绢帕包好,“那我情愿你将拳头打在我身上,也好过让你自己受伤。”
这一幕便与当年二人同车去柏梁台祷神时如出一辙,霍去病柔情顿起,无奈道:“你连我一拳都受不住,若日后见我发怒,可要千万记得带着嬗走远些。”
“那李敢也不过是一时冲动做下傻事罢了,他心中必定十分后悔。你要咽不下这口气,我便寻人将李敢打一顿,或者让他去向大将军负荆请罪,便是了。”月歌自知以霍去病睚眦必报的脾性,必不会放过李敢。两害相权取其轻,还不如让她出手来寻李敢的晦气。
霍去病却面沉如铁,不置可否。
主意一定,月歌便去寻随清娱和司马迁,请他二人去劝说李敢上门向卫青请罪:“去病已知晓了大将军被刺一事,若不如此,只怕他不肯罢休。”
司马迁却愤然道:“骠骑还敢杀了勇父不成?就他脾性大,旁人就没有脾气么?不用去找勇父了,勇父定不会向卫、霍低头的。”
几天后,随清娱与月歌会面,亦道:“子长已同李三郎提过了,李三郎果然如子长所料,断不肯向大将军赔罪的,他仍认定他父亲自杀是大将军害的。”
月歌道:“既如此,莫怪我要对李敢不客气了。”当下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我知这对李敢而言是为侮辱,但总好过让去病直接找李敢报复。以去病那样的性子,我不知事情会闹到何等地步。”
清娱见她说得严重,自是答允,二人径直来到赌坊,寻到随婴及那些豪霸博徒。众人记起前事,只道二女要来报复,皆变*遁走。
月歌扔了块麟趾金到他们身前:“你们替我做件事,事成之后还另有赏。”
那些博徒自然见钱眼开,但听了月歌和清娱的计划,不少人面有难色:“李敢是关内侯,又任郎中令,怕我等得罪不起。”
随婴此前已从清娱口中知晓了月歌的身份,暗忖着这必是冠军授意。当下抢了金饼:“此事包在我们身上!”
李敢时常与友人到坊间酒肆饮酒,这日他酒饱食足沿街而行,到了一处偏僻巷口,却被人猛然一拖。未等他酒醒,头上被人罩了黑布,身上被绳索捆绑,七八人齐上对他拳打脚踢。
李敢大怒:“我是郎中令李敢,尔等是何人?竟敢殴打关内侯?”忽而头顶落下一棒,他人当即被敲晕过去。
次日,霍去病下朝归来,月歌便笑嘻嘻迎上,为他更衣换服,十分体贴入微。霍去病惊讶受用之余,揶揄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罢,何事?是嬗闯了祸还是你又做了什么坏事?”
月歌大摇其头:“夫君听了必十分解气,我已帮你将那李敢狠狠教训了一顿。”今日随婴等人来报他们痛打李敢之事,饶是月歌暗觉愧对李敢,听了亦忍不住笑得肚痛。
霍去病哼道:“我早知晓了。”他今日在宫里听到几个中朝官说,李敢昨日被人蒙头狠殴到晕厥,醒来时发觉自己被人投在城中的都厕[注1]里,浑身沾满便溺,恶臭熏天。霍去病一听便知此事十有八九是月歌所为。
月歌偎在霍去病身侧,柔声问:“夫君这下消气了罢?”
霍去病不置可否,他想起今日那几个中朝官还说,李敢当日破口大骂:“伪君子,表面装作隐忍大度,暗地里却使这种下流手段。”只是李敢未指名道姓,众人皆不知他所骂何人。
待月歌再三撒娇追问,霍去病这才敷衍“嗯”了一声,但眼内却满聚冷意。旁人不知,但他却明白,李敢口中所骂者,不是卫青是谁?
不觉秋至,天子欲出行,先往雍地五畤[注2]祭祀天地、五帝,再去甘泉宫上林苑围猎,令中朝各武将随行。
听得刘彻问霍去病可曾开始教子侯习射,月歌愕然:“子侯才不足三岁,连弓都举不动,陛下为何这般着急?”
天子却期盼满满:“日后去病教子侯射御,朕则亲自教他兵法。子侯日后必定青出于蓝,比他君父更厉害。可惜这次不能跟随朕一同去上林苑狩猎,过几年再说罢。”刘彻见月歌一脸向往,笑道:“想去么?你也随行罢。”
月歌大喜,自她前次有孕起,已是两年多未得纵马飞驰,早待在长安憋闷坏了。
甘泉宫位处上林苑甘泉山下,原是秦代离宫之一,自建元三年刘彻将之扩建,而今规模之大,已近乎陪都。天子尤其喜爱来此避暑、处理朝政和秋猎。
此处猎场占地极广,有山水林原,各种飞禽走兽。天子年轻时尚武好射猎,虽无大成,但身强体壮、臂力雄健,也曾在上林苑狩猎时独自与熊、虎等猛兽搏斗过。后经东方朔多次劝谏,说身为帝王不可涉险,因此刘彻近年已极少徒手搏击猛兽,只射猎麋鹿獠猪。
数百期门军风驰电掣,惊出附近山林的野兽羊鹿,好让天子和各武将尽兴。如此两日,众人收获颇多,刘彻却有些倦乏了。
第三日上,他再猎了数头大鹿,便令众人四散自行寻猎,自己在镐池[注3]旁小憩,卫青也随侍在侧。
月歌前两日也猎了不少狐鹿,霍去病让她留下休息:“你陪着今上和舅父,今日我与赵破奴等入山。”她只道夫君体贴,不疑有他,当即应了,只细细叮嘱霍去病一切小心。
霍去病率众离了镐池,环顾四方:“李敢现在何处?寻到其方位,速来回报。”他今日趁着天子和卫青都不在,故意支开月歌,便是要寻李敢复仇。被刺一事,卫青有气度不予追究,即便月歌已使计殴了李敢,霍去病仍觉不足。
李敢正与几个期门郎在林中逐鹿,忽见一群人飞驰而来,领头的霍去病目露寒光,面带杀气。他暗叫不好,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上。
霍去病远远喝道:“李敢,你可知罪?”
“敢愚钝,不知骠骑将军所问何罪?”李敢虽心中有数,但仍问心无愧。
“你以下犯上,刺伤大将军。天下谁人不知卫、霍的关系,你得罪大将军,就是得罪我!”
见霍去病抽出箭来,李敢愤愤道:“卫青害我老父自尽,为何我刺不得?今日,骠骑将军也来为大将军报仇出气,要射死我吗?”
霍去病冷然望着李敢,如同望一个死人:“在我面前还敢撒野?自寻死路!”
李敢惊怒,他知霍去病脾气火爆、手段狠辣,今日自己难逃一劫,索性豁出去:“亏得我李敢随你在大漠追亡逐北,如今骠骑将军权高位重,你要射便射,何须多言?”
当年卫青得天子宠信,刘彻想要群臣居于大将军之下,众人无不跪拜。而今霍去病风头之猛,比卫青当年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众人心中惋惜,李敢这回必定在劫难逃了。
不料霍去病却傲然冷笑:“你我二人当年在北军校场曾比试过箭法,不分胜负。今日便在此再比一场,你我对射,一箭定生死!”
此言一出,众人惊住。生死对射,万一有个不好,那便是双双毙命。霍去病那群手下皆知道他的脾性,哪有人敢开口。赵破奴见势不妙,低声吩咐仆多:“快去知会月歌,只有她能劝住将军。”
李敢亦面色苍白不敢应声,霍去病冷笑:“趁着今日在场有这许多证人在,我便与你以命赌命,了结此事。省的说我仗着权势以上欺下。”末了他大喝一声,“李敢,举起你的弓箭来,莫说我没给你机会!”
李敢无奈,哆哆嗦嗦取箭搭弓。霍去病驰出十数步,回身瞄准:“赵破奴,你来裁数。”
众人看得胆战心惊,几乎忘了呼吸。李敢听着耳畔赵破奴大声喝叫的数目,更是双臂颤抖,不能自已。
“射!”赵破奴最后一声大喝,霍去病和李敢同时松开弓弦,两支箭呼啸着相对射来。
再说镐池那边,月歌听了仆多的传讯,惊得如身落冰窖,她当即上马疾驰前去。她还是低估了霍去病的报复之心,这些时日霍去病随侍天子之侧,与李敢碰面多次却平静如斯,表面不露声色。月歌只道他已放下此事,却没料想他只是将愤怒暂压心底,正等着猛烈迸发的那一刻。
李家父子皆号称神箭,这样的生死对射,只怕霍去病也凶多吉少。月歌在马上手脚冰冷,几乎没有勇气驰近,生怕见到躺在地下的是自己的夫君。
到了近处, 但见林内众人一片沉默,皆望着堕马躺倒在血泊中的李敢,利箭贯穿了他心口。
而另一边,霍去病仍屹立马上,煞气凛然。他身后的树上,赫然钉着一支羽箭。当年李霍二人比箭不分胜负,但这次因为是生死对射,李敢方才心怯臂抖,竟不能射准,那箭堪堪擦着霍去病的脑际而过。
月歌赶到此见了这一幕,双脚身子皆大软,竟一滑落马。
霍去病拍马过来,将她抱起放在鞍前。月歌颤抖去摸夫君,见他完好,这才放声大哭:“你要杀李敢泄愤,直接射死便是,何必与人以命搏命?你若有个好歹,我和嬗怎么办……”
霍去病笃定道:“我不会死,以前不是跟你说过么?我霍去病此生从无败战,又岂会输了这区区比箭?”
月歌心有余悸,不用想便知那是何等情形。狭路相逢勇者胜,放眼整个天下,还有谁能比霍去病更狠?他不但对旁人狠,对自己亦狠。对上他,莫说李敢,无论是谁都会胆怯脚软。
霍去病喝令众人:“将李敢抬了,我去向今上请罪。”
这时,天子方在镐池岸边小睡过,听得近侍来报说骠骑将军求见,他不以为意,对左右笑道:“看来骠骑将军是猎到猛兽了,快传!”
须臾,霍去病大步行至,径直在刘彻面前跪下,口中说:“臣射杀了李敢,特来向陛下请罪。”
起先天子未回过神,只道自己听错了。但见霍去病直直跪着,又大声重复一遍,在他身后,月歌苍白着面孔踉跄走近。一时间,刘彻如遭棒击。
期门郎将一支带血的羽箭呈到天子面前:“这是骠骑将军射杀郎中令之箭。”
刘彻接过箭矢,怒喝一声:“混账!”将之一折两段,狠狠甩入镐池内。而后他深深吸气,“李敢现在何处?”
期门郎将李敢尸身抬过来,天子神色凝重,围着李敢来去踱步。末了忽然顿住,转身对着众人缓缓道:“郎中令李敢骁勇善战,乃国之栋梁,可惜未能战死沙场,今日却在秋猎中不幸被鹿角触亡。”
除了霍去病僵着脸外,众人皆目瞪口呆,不知天子是何意。
月歌头一个回神:“是……那头鹿犄角太利,一下便戳入了……郎中令的胸口。”
天子白了月歌一眼,转头狠狠瞪着霍去病:“只是这头鹿野性太大,朕恨不得要将它的犄角扭下来!骠骑将军,你说是也不是?”
霍去病一言不发,僵直跪着。刘彻面色越来越难看,月歌急忙上来推了霍去病一把,“快顺了上意”,霍去病这才勉强应了“是”。
刘彻传来近侍:“备车马,将李敢载回长安,传朕旨意,厚葬。”又冷然环顾左右道:“今日之事,不准传出去,违者斩!”
众人唯唯诺诺,哪里再敢有异议?
当夜在甘泉宫,刘彻让霍去病跪在殿中:“好个骠骑将军,你这是要给朕出难题么?你射杀的是九卿之一的郎中令,且还是豪门望族的陇西李氏子弟,你要让朕如何处置你?”
“罢官、削爵、下狱、赐鸩,但凭陛下治罪。”
刘彻见他仍不知悔改,大怒:“闭嘴!李敢行刺一事连卫青都不再追究,你怎就没有半点你舅父的容人之量?”
“臣原本不想这样,那李敢若有半点反悔,去向舅父负荆请罪,那我或许可饶他不死!”霍去病忍不住开口分辩,刘彻听了更是怒不可遏。
“你自小倔强桀骜,朕当初还欣赏你这点,觉得跟朕性格相像。谁知愈是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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