梼余山失守的消息传至单于庭,乌维既扼叹,又庆幸自己当初一意退守狼居胥,所作决定正确无比。他冷笑:“我已令萨满对死牛羊落下巫毒,从弓卢水至狼居胥,一路上的各处水道皆投了腐肉,汉军就算不饮污水致病,亦迟早会渴乏不能再战。”
左大都尉透露说,汉军饮了污水发病,而今已小心翼翼,宁愿以马尿解渴:“据探子回报,他们在梼余山还会化冰取水而饮。”
乌维忽地想起狼居胥东南亦有冰湖,不禁一拍大腿:“幸得左大都尉提醒,还有一处。”
郭允借机献计:“那霍去病平日骄逸,十分爱洁,必忍受不了马尿腥膻,若我们也在那里布下巫毒,定能阻挠汉军。”
乌维深以为然,急令郭允去办,而后细细叮嘱:“莫误伤了那里的大萨满,需告知他们解毒之法。”
郭允当即带人快马而去,驰上山腰,见冰湖晶莹,已开始潺潺化水。随军萨满们开始布洒巫毒,郭允忽觉忐忑,上前攥住领头萨满之手:“这巫毒会置人死地么?”
那萨满却不能给出肯定答复:“寻常人会染病不适,若体虚质弱者,也极有可能就此一命呜呼。”
郭允硬下心肠,挥令萨满们继续,心道:“去病啊去病,莫怪我心狠,为阻挡汉军,我此举亦是无奈。你历来体格健壮,小染一场病也是无碍的。”
在此镇守的都尉董荼吾[注1]闻讯赶来,质问众人,并道:“此处是大萨满修养之地,岂容你们乱来?”
众萨满焦急劝说:“汉军即刻攻至,大萨满双眼不适,还请及早退避。”
董荼吾不敢怠慢,亲到大萨满帐边请示。良久,帐内才传出低低的声音:“此事我已知晓,自有主张。”
霍去病的大军离了梼余山,在雕延年的引领下,直扑向单于庭和狼居胥山。一路上的水道污染更为严重,军士将那些牲畜尸体捞起,仆多和雕延年知晓厉害,指着那乌黑的腐肉和尸体上画下的符咒:“匈奴萨满下了巫毒,这会引起流疮和瘟疫。”
连那些出身匈奴的兵士都不敢再饮河道里的水,全军更是只得以马尿解渴。再行一日,主帅亲卫望着倒空了的水囊,面有难色,最后无奈装了一舀马尿捧到骠骑面前。
霍去病果然瞪目喝道:“拿走!我死也不饮这脏物。”亲卫见他双唇已干出糙皮,怕主帅撑不到决战,只得耐心劝说。无奈霍去病死活不依,还一脚将马尿踢飞。
仆多想了想,提议道:“将军忍受不了马尿,饮马血也是能解渴的。”
只是军中马匹最珍贵,霍去病又如何舍得杀马?赵破奴说:“不必杀马,只放半碗血,马并无大碍。当初我与叔父在河西沙幕里,便是靠这法子才能活着走出来。”
于是,亲卫选了匹强壮军马,挑破皮肉接了马血。霍去病一饮而尽,方觉连日来的干渴得以舒缓。
但马血燥热不堪,霍去病饮了两日,白昼时只觉体内阳火横冲,头痛欲裂。晚间又浑身发凉,冷汗涔涔。如此寒热交替折磨,饶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亲卫瞧主帅面色愈来愈差,知他已在病倒的边缘。
这一晚,扎营休息时,霍去病又觉体内血气翻滚,头颅仿似要爆开,身上却又如入冰窖般寒冷。那种感觉,已是近二十年未曾体会,莫非自己幼时的旧病又要复发了?
与此同时,远在长安的月歌正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只是她最近老是心神不宁、体乏身虚。侍医前来诊脉,告诫她说胎像不稳,需卧床静养。这夜她在榻上辗转梦寐,不知为何,脑中不断浮现出霍去病忍受折磨、痛苦不堪的画面来。在梦中,她似乎也能感受到夫君的痛苦,心慌焦急之下大叫他的名字,却徒劳无果。待月歌乍然惊醒,却发觉自己腹中绞痛难耐,而身下的锦褥已是粘湿一片……
而在漠北的霍去病,一夜痛苦,次日醒来更是燥火大炽,他将此不适转化为杀敌的动力:“我军继续前行,见到匈奴人,若有丝毫反抗,尽诛全甲!”
骠骑更是身先士卒,与先锋军一同在前奋力砍杀,一路狂扫,终于逼近单于庭、狼居胥山。他按辔驻马,望着前方云烟渺渺、那传说中的匈奴祭天圣地,忽觉一阵眩晕,随即栽下马来。
仆多心急如焚:“将军连日只饮马血,这是燥热渴晕了,快寻水来!”雕延年忙道:“山腰中有冰湖,我们可凿冰化水。”
仆多大喜,心道这冰湖必定安全,萨满无法朝那里扔死牛羊。于是将霍去病驼至冰湖旁,凿取冰块化开为水,撬开霍去病双唇灌与他饮了。仆多自己也猛饮了数口,感觉通体舒泰:“饮了这许久马尿,我都比马还臭了。”
须臾,霍去病苏醒过来:“此处是何地?”
这时,斥候来报说冰湖畔驻扎着一小支匈奴部队,领头的自称是都尉董荼吾,已率部向汉军投降。
方报毕,那董荼吾已被复陆支带了来。骠骑正头痛欲爆,他目露狠意望着董荼吾:“算你们命大,不战而降。否则本将军正难受着,少不得要寻人晦气砍杀一番。”
董荼吾连忙道:“大萨满说将军是天神骄子,我们无论如何是相抗不了的。”
霍去病闻之一怔,还未及思索,那董荼吾已指着被凿开的冰块叫道:“你们凿冰化水?这可饮不得,此冰湖已被乌维派人布下了巫毒。”
汉军众人大惊:“如何解毒?快拿药草来!将军若有闪失,必饶不了你们!”仆多更是急得跳脚,灌骠骑饮毒水的可是他,这下只怕死罪难逃了,更何况连他自己也饮了。
董荼吾想了想:“大萨满在此,她神通广大,当可为二位解毒。只是……”汉军众人哪管这许多,急敦促董荼吾快将大萨满带来给骠骑解毒。
“大萨满双眼衰盲,而今还重病在榻,还请将军移步过去罢。”
仆多见亲卫和众校尉满脸戒备,忙解释道:“北地那些神力通广的大萨满,最终大多双目不能视,据说是用神鬼之力过度,预知太多的缘故。”
董荼吾在前头带路,引领众人到了一处毡帐。帐前侍女听了他的诉求,不禁面有难色:“大萨满的身子眼见愈发不好了,怎还能替人解毒治病?”
亲卫和众校正要发作,只听帐内传出一把女声:“让他们进来罢。”众人大喜,欲掀门而入。霍去病却道:“既然大萨满重病不适,不宜太多人前去惊扰,我与仆多进去便可。”众校只得止步,却仍坚持让一名亲卫持械随行,以防不测。
几人入了帐,只见其内炉火昏昏,侍女正将一名断臂妇人从毡榻上扶起。妇人听闻声响,转过头来望向毡门,只是目中却毫无神采。她喃喃道:“没想到,在我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得遇天神赐下的骄子。”
霍去病乍见那妇人的面容,脑中嗡然作响,眼前人似曾相识,自己一时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不及多想,他燥血上涌,头又痛到极点,人已忍不住颓然坐倒。
众人忙将霍去病扶到毡榻上,妇人令侍女取来皮袋,她捻了一支砭[注2]针,摸索着便要往霍去病头上扎去。亲卫大惊,只道妇人要害骠骑,急忙扫开她的手:“敢伤将军,找死!”说罢便要抽刀。
董荼吾忙劝阻道:“大萨满是在救治将军。”一旁的仆多恍若未闻,只愣愣看着那妇人,心中惊疑不定。
妇人在霍去病脖颈中无意间摸到一物,她神情大变,更用手细细去摩挲。而后颤声问:“这刚卯,你从何得来?它的主人呢?如今她在何处?”
经此一闹,霍去病人已清醒了大半,此刻清楚得见,眼前的妇人三十多岁年纪,轮廓深邃、肌肤雪白,竟是一等一的美人。他心间震撼:“你是……你是……”
妇人激动不能自已,竟双膝跪下:“求将军告知,我女儿月歌,现下何处?还在人世否?”
一旁仆多亦震惊不已,脱口而出:“你是……颛渠阏氏!月歌的母亲!”
帐中的妇人不是旁人,正是被匈奴人尊为大萨满的未晞。
霍去病慌忙将未晞扶起,让她就坐于毡榻上,自己纳头便拜:“原来外姑[注3]大人还在世,小婿霍去病,方才失礼了。”
“你、你……你自称什么?”未晞仍不能置信,几乎语不成句。
仆多在一旁插嘴说:“颛渠阏氏,月歌去岁已嫁给了汉朝的骠骑将军,她如今人在长安。”
霍去病长话短说,将月歌当年如何从匈奴南逃至汉地,这几年又如何辗转、最终与他结发的过程大致道来。未晞数年不知女儿下落,而今得闻喜讯,不禁泪流满面:“幸得天神庇佑。”末了想起一事,又说,“你颈中还有一物,取来与我看。”
霍去病将护身符取下,未晞接过细细摩挲,叹道:“你是当年平阳长公主家宅里的那个小童罢?去病、去病,你阿母当真让你叫了这个名。”她不禁回想起当年的情形。
那时平阳侯曹时体质极差,自身已耗得如半死人般,却还笃信黄老之说,一心只求金丹之道,梦想长生不老、羽化成仙,丝毫不配合未晞的医治理疗。未晞心知如此下去定然无解,早想辞别离去,只是为了再见腹中孩儿之父,她这才多盘桓几日。
一夜,未晞忙碌毕,正整理药材砭器。一名使女模样的女子前来,怀中紧抱个昏迷不醒的垂髫幼儿。女子扑通跪倒在未晞面前:“虎儿自出生便体弱多病,如今这个模样已有两日,求扁鹊施以援手,卫少儿此生日日为恩人焚香祈福。”
未晞触手之下,只觉那幼儿全身滚烫如火,他一张小脸涨得鲜红,已然昏迷不醒。未晞仔细查探后,不禁大吃一惊。据内经而考,人之体质有五行之分。这孩子火质之旺,是她平生从未得见。如今加上他体内阴虚到极点,阳火攻心,无处可泄。
未晞手起针落,在虎儿大陵、太溪、神门各施一针。虎儿浑身抽搐两下,猛然睁开双眼。那双眸子却清亮异常,洌如黑晶。未晞不由心底暗赞一声,这孩子日后定非凡人。
卫少儿欣喜得伏地连连谢恩,虎儿转眼见了,骨碌一个翻身从榻上下来,抱住母亲。
“这孩童天生阳火极旺,加之质虚阴亏,是以体弱多病。我方才已将他体内阳火引泻出来,等会再开几个药方与他补却阴虚,日后若调养得当,便不会再犯。只是处乎火者,主之以静,这孩子若能清心静养,对调节自身阳火内热大有好处。总是不宜争勇好斗……”未晞瞧了卫少儿一眼,那句“争勇好斗引发邪火持盛,命不能久”还是吞回了肚子,改口道,“虎者,旺火也。这小名对他不利。”
卫少儿连连点头:“我孩儿的性命是扁鹊所救,还请扁鹊赐名,庇佑我孩儿一生无病无痛。”
未晞心中暗叹,这孩子体内阳火之盛,大异常人。发则亏泄损寿,不发则郁阻伤身。祸福天定,便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于是绑了个萨满长命符套在他头颈,希望神灵能庇护这孩子:“便叫去病罢……”
未晞回想到此,不由感叹命运奇妙,想不到当年自己阴差阳错救治的,竟是天神的骄子,而今还成了女儿的夫婿。只是她颇为奇怪:“当年我已将你体内阳火引泻出来,理应不会再犯。为何现下又如此?可是服了什么大燥之物?”
仆多说:“匈奴人在各处水道投埋染有巫毒的死牛羊,这两日将军只能以马血解渴。”
未晞点头:“马血是大燥大热之物,难怪会引发旧疾。”再取了砭针,摸索着往霍去病颅上、肩周数处穴道扎下。
半个时辰过去,骠骑头痛之症消失,未晞又令人采来诃子[注4]和檗叶檗皮[注5],捣出汁液让霍去病和仆多服下。“乌维定是让稽洛大萨满配的巫毒,我不知其方,只能尽力而为了。你们莫再凿冰湖化水解渴,沿途水道,我倒有办法化解。”当下细细教授霍去病,用砂石、诃子、檗叶和檗皮一齐过滤污水,大致便能无碍。
折腾半日,最后未晞精疲力尽,竟然一头栽下,卧床不起了。
而汉军在冰湖畔已盘桓半日,不能久留,即刻要上路朝狼居胥进击。霍去病临行前说:“外姑在此休养些时日,待去病灭了左贤王,返程时再来接外姑,我们一同回长安。”
望着汉军浩荡而去,董荼吾问:“他们此去,战果如何?”未晞微笑道:“当年我不是预言过了么?他是天神赐下的骄子,注定要去捣毁匈奴的祭天圣地。”
不远处的狼居胥依旧苍山巍峨,连绵迤逦。再过不多时,便会有一支军队踏上那里,打破此刻的宁静。
大漠的另一边,卫青所率人马大败了伊稚斜的主力后,本已疲惫的汉军将士却重抖精神,奋力追击抛下大军而逃的匈奴单于,以期扩大战果。卫青亲领先锋星夜追赶,直追出二百余里,却丝毫不见单于的身影。而匈奴残兵四散逃匿,甚至避入茫茫荒漠,汉军无法寻到匈奴主力再行决战。
卫青细细审问俘虏,虽仍不得单于行踪,但却探知了在此西北的窴颜山[注6]有座赵信城。
原来当年赵信投降匈奴后向伊稚斜献策,建议匈奴如汉廷那样建造城池作为军事储备之地,用以积存谷粮和军物。伊稚斜深以为然,便在窴颜山依照赵信的规划和布局,建了一座城池,并以他为命名,称之为“赵信城”。
卫青一听闻此城,便嗅出了其战略的重要性。他征战多年,深知除了斩获敌军外,销毁打压匈奴的物资牲畜亦十分重要。于是卫青当机立断,下令大军直扑窴颜山。
对付此次汉军北征,匈奴本已精锐尽出,留守赵信城的唯有一小支军队,又哪里能挡得住数万强大的汉军?
卫青部只遇到轻微的抵抗,便轻松夺取了赵信城。当城内粮仓库房打开,卫青大喜过望。这里存放着的是匈奴多年储备的粮粟和军资,如今悉数落到汉军手里,匈奴必定元气大伤。
大军在赵信城逗留一日,卫青让兵士将城中积粟运走以充作军粮。饶是如此,仍余许多粮物无法带走。撤军前,卫青便令军士纵火,将城内带不走的余粮和军资悉数烧毁。匈奴数年积存的心血,就这样被卫青付之一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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