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载尽,冬十月行朝岁礼,霍去病以列侯身份,峨冠博带携璧入宫。月歌得沾仲兄的光,亦着佩美服盛饰,与仆多、赵破奴等交好之人齐庆大有年[注1]。
临出门,霍去病转头上下看了她几眼,三弟衣袂翩翩,俨然一个长安俊俏小郎君。“不错,只是仍瘦弱了些,颜色亦不大好。”月歌面上的焦黄油彩只显病态,哪能和霍去病经烈日晒过的健康肤色相比?
月歌这是第一次过汉地年节,她只觉新鲜,不停将所见所闻和母亲当年的叙说一一印证。在众人欢声笑语中,她一时恍惚,竟不知自己到底是汉人、月氏人,抑或匈奴人。当日产与罗姑比所说的言语仍盘桓脑中,时时将她困扰。
今岁出兵一事,天子和众将商议了近两月。到孟春之初[注2],刘彻却突然下诏,以冠军侯霍去病为骠骑将军,首次出兵处于匈奴右地的河西廊道。
满朝上下震惊于天子的决定,这回起用年轻的冠军侯出击匈奴,实为冒险。当日廷议,连卫青都被外甥大胆的计划吓住,止不住地说:“此乃险棋、险棋!”
可众人不晓得,对于此大胆决定,刘彻早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因汉匈多年对战,匈奴人已熟悉汉军的作战方式与出兵顺序,他这回要改变此僵局,起用新将领与新战略,彻底打出个新局面来。
只是,这冠军侯也太过狂妄,瞧瞧他是怎么说的:
“陛下,为解决后勤补给之难,臣这次出征无须太多人马,亦不带辎重,但臣要自己挑选部下!”
天子大手一挥:“准!”
“臣要带走陛下北军的几部。”霍去病在北军时暗中观察,早就瞄上了精锐的北军各营兵。
“你却胆大,居然打起京师屯兵的主意……”天子眉头微皱,“准了!”
“臣的作战计划和路线只说与陛下听,对其余人等,一律保密。”
匈奴在汉地的谍探不少,此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虽已知晓其意,天子仍兴味盎然:“哦?你待如何?”
新上任的骠骑将军淡淡而笑,眸中霹雳一闪而过:“臣这次要出奇兵,打他们个猝不及防!”
此后月余,霍去病挑选好的京师军、各边郡军已悄悄赶赴陇西。长安城内依旧歌舞升平,看不出丝毫征战备战的意味。
月歌心有顾虑:“兄长当真要我随你出征?我年岁不足,又非良家子,若因此触了甚么军规,那可全因兄长之故。”
“你只作我亲随,并非正式编入军中。”霍去病自己是一军统帅,这点权势自然不在话下,他可没料到月歌此言竟是为自己隐瞒的身份留退路。
到上巳禊日,霍去病随天子自灞上禊祓[注3]归来,侯宅内已不见了月歌的身影。
家奴禀告说:“晌时前淳于小郎收到信简一支,便自行出宅去了厨门内里坊。”
霍去病一怔,想起自己后日的计划:“备车马,我亲自去寻他。”
御者按家奴所指路线将冠军侯送至目的地,霍去病下车四顾,自己对此处却是再熟悉不过,当日他巧遇醉酒的郭允、与隆漠相斗并失却祁连居次,就是在这胡姬馆内。
踏入馆中,便见长袖宽袍的月歌正由胡姬引领前去。他叫一声:“三弟。”月歌回头瞧见他:“咦?兄长怎会来此?”
“特来寻你。”
“所为何事?”
霍去病面无表情:“回宅再说。”
月歌却一笑:“有一故人相邀,月歌不得不来。此人兄长也识得。”
他疑道:“却是何人?”
“河内轵郭子维!”前方室内传出一把清朗之声,“外间何许人也?”
霍去病眉一挑,扬声而答:“长安霍去病!”
室门大开,一人长身轻袍,含笑踏出。春阳高照,日光铺洒于阶前,满庭煦暖飘馨。
“二弟、三弟,别来无恙否?”
月歌掩嘴轻笑:“孟兄,你的脸……”郭允抚着络腮胡,笑而不语。
霍去病眼内亦透出欣喜:“见兄长安好,去病心甚慰。”郭允如此装扮,在汉地行走必不会被人认出。
“你二人还未用晌食罢?进来陪我饮几角。”
当下三人入室分席而坐,胡姬上来布食斟酒。记得上回郭允亦在此饮醉,霍去病不由开口问:“兄长常来此?与此间主人熟识?”
郭允点头,却笑着抱怨:“外间坊肆遵循禁酒令甚严,饮得不畅。”
霍去病心知孟兄嗜酒如命,不禁莞尔:“刚过了大有年,禁酒令必松,这几月兄长定能饮个痛快!”他宅内尚有天子赏赐的美酒数坛,但孟兄是万万不愿饮的。想起郭允所历遭遇,霍去病心中一黯:“兄长如今长居何处?作何打算?”
郭允身形顿住,对上霍去病的视线,继而将觞中酒一饮而尽:“云游天下、四海为家,哪里能容身便哪里去。”
月歌听得心中微涩,只低头轻啜觞沿。
“不说这些扫兴之事!你我兄弟自榆中一别,已过二载有余,难得今日在此相聚,须痛饮尽欢!”郭允岔开话题,连饮数觞。
月歌心道,孟兄知道我还瞒着仲兄,是以这么说。
郭允放下羽觞:“今日上巳,我却留你们在此饮酒,只怕误了二弟与心上人的水边相约。”
霍去病哑然而哂:“兄长说笑,去病并无心上人。”
郭允却道:“二弟一战封侯,至今又仍未婚配。恐怕这长安城内众多女子的芳心都尽数系在你身上了。”
霍去病不屑一笑,面上尽是峻傲。转眼瞧见进来斟酒的几名胡姬,其中一人身量纤幼,肤白如霜,他目光微凝,招过管事之人低声吩咐。再进来时,胡姬们面上都已覆了轻纱。
郭允微讶:“二弟也好此戏?”
“佩囊香兮长裾垂,薄纱扬兮见胡姬。”此乃时下长安城内贵族子弟所爱的余兴节目。这情形似曾相识,两年前那一幕倏然闪过月歌脑海,她开始有些坐立不安。
霍去病目光落在那名幼小胡姬的背影上,淡淡吩咐:“面纱就这般戴着,无须取下。”他定定神,望向郭允,“两年前,兄长曾醉于此室,当时去病和那匈奴祁连居次亦在场。此地前馆主谋通匈奴,事败遁走。不知兄长当日可曾见得甚么异状异事?”
郭允一怔,眼角余光暗扫了下月歌,却见她双手紧揪住衣角,低头不语。郭允略微思忖,对霍去病摇头说:“我醒后见馆内大乱,便去了,未曾留意。”抬头不着痕迹望那幼小的蒙面胡姬两眼,郭允不禁眉头微聚,目中隐有深意。再看向霍去病,两年未见,许是征战历练之故,他五官更显深刻、神情愈发沉着,已远非当日原野上见到的那个孤傲少年郎。
“如今二弟已拜为骠骑将军,定将得委重任。却不知今春何日出征?”
霍去病沉吟一瞬,坦然望向郭允,“出兵时限乃军中机密,去病皇命在身,不敢泄露,还望兄长见谅。”
郭允微微一笑:“如此。便以此酒为二弟饯行。”
酒尽食饱,三人出了馆,望着一路上结伴而行的年轻男女,郭允轻声说:“今日上巳,我本打算与心慕的女子同去水边……”
霍去病一听,哑然失笑:“如此,倒是我和三弟误了兄长之约。”
郭允却摆摆手:“无妨,难得你我兄弟相聚,不如今日一同去水边濯洗。”转头含笑望着月歌,“三弟于匈奴地长大,可从未在上巳日禊祓过罢?”
月歌轻轻“嗯”了一声,抑制住那微微加快的心跳。不知孟兄方才所言是何指?
三人沿着街道北行,未至城门,见到前方有不少人正围着两名方士。月歌好事,拉了两位兄长上前凑热闹,得知两个方士是师兄弟二人,一名栾大、一名少翁。
围观者有人要占卜吉凶,那少翁便取来一碗清水,双手在碗上比画,口中念念有词。转眼间,碗中之水突然泛红。少翁哎呀叫道:“这可不好,阁下将有血光之灾。”吓得那人连连求救。
少翁当即说:“不用担心,待我为你请来神符,便可化解。”取出一块坯布,口中又念,而后用墨涂抹,坯布竟在墨里显出一道白符来。
众人见得如此神奇,皆膜拜不已,口呼活神仙。
月歌出身自医巫世家,虽见惯了母亲和大萨满的各式神通,却也没领教过如眼前这般奇妙的本领,她一时间看得出了神。霍去病冷静机敏,却瞧出了其中端倪,他低声对义兄义弟说:“此人有诈,方才他掌中藏有粉末,趁人不备便撒入水中。”
“去病好眼力,那碗中是碱水,遇姜黄则变红。”郭允是墨门中人,对这些药石技艺自是一目了然,当下解释说,“那方士事先在坯布上用蜡画符,蜡与坯布色近,不易看出,而墨又不与蜡吸附。”月歌听罢这才恍然了悟。
三兄弟低语间,那边少翁收了人钱财,又吹嘘:“我师兄栾大的法力更远在我之上。”在众人拥呼声中,那栾大取出一方棋盘作法,只见那些棋子如同活了一般,在棋盘上互相撞击,令人眼花缭乱。[注4]
月歌虽觉有诈,却也看不出什么门道,于是低问:“这又是什么行骗法子?两位兄长可看出来了?”
霍去病凝目一望,哼道:“他一只手在棋盘下捣鬼。”
郭允点头:“棋子上涂磁石粉,用带磁铁棒在盘下牵引,棋子自然就会互相撞击了。”
月歌毕竟少年心性,疾恶如仇:“我去揭露他们。”上前出其不意将栾大的手自盘下扯出,大声道:“他二人是骗子,使尽法子讹人钱财。各位快去报长安令,将这两人绳之以法。”
栾大和少翁见被揭穿,皆恼羞成怒,他们欺月歌是单身少年一人,对她狠狠推搡:“你得罪神仙使者,必遭天谴大难。”
郭允喝道:“住手!谁敢动她?”霍去病却懒得废话,径直上前一拳挥中少翁左眼,将他打翻在地。栾大见势不妙,连法术具什都不要了,扶起少翁在众人哄骂声中落荒逃去。
郭允叹道:“这些方士大多心术不正,不知有多少王侯贵族却将他们奉为上宾。二弟心如明镜,自然不会上当。”
月歌深以为然,点头附和:“去病仲兄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上回柏梁台那个女神君……”话未及一半,见霍去病愠恼瞪来,她自知失言,吐吐舌头将后半句话咽回肚内。仲兄将他自己被那个神君宛若勾引之事看成是奇耻大辱,她若大肆宣扬,保不齐晚间回宅会被他恼羞成怒痛殴一顿。
而后三人出了厨门,直往城郊河溪水道。霍去病晨早陪侍天子时已在灞水边上濯过,此刻便停倚在岸上垂柳旁,不与二人下水。郭允牵了月歌的手沿岸石行落,蹲下去兜水濯面。他洗净双手后,示意月歌俯下头。
月歌学着他的样子,将脖颈伸出,随即一阵清凉溪水扑面。郭允却停了手,目光迟疑。她会意,低声相告:“兄长无须担心,月歌面上所涂之物非热水不化。”偷眼去看岸上,霍去病面色无波,并未朝这边望来。
郭允莞尔,动手为她继续濯洗。垂柳摇曳,曲丝拂水,二人身影映于流波之上,漾漾而动。
月歌感觉到他一双大掌轻拂过手背肌肤,心中怦怦直跳。如此情形,不就如方才他所说的:“我本打算与心慕的女子同去水边……”
此时岸上传来霍去病的招呼声:“兄长、三弟,天色不早,须回返了。”
回到冠军侯宅,月歌在门前不舍地望着郭允:“孟兄何不留在仲兄宅内?我们兄弟三人已是两年多不见,尚有许多话要说。”
郭允淡笑摇头,“我先去了,改日再来寻你们。”霍去病知晓郭允心结,颔首与他道别,并未出言挽留。
待夜幕落下,仆人将热水木桶搬入月歌房内:“这是冠军侯的吩咐,给淳于小郎准备了禊日的衅浴熏汤。”
月歌遣散了侍女,关紧门扉,除去深衣,解开胸前的束缚,感到一阵舒畅。又过一载,她上胸愈来愈饱满,平日被白布紧缠,几乎喘不过气。
踏入浴桶,月歌面颈四肢的油彩甫一遇热水便消融散化,露出其下白皙细腻的肌肤。水中浸满了辟邪的熏叶芳草,浇覆于身发,亦留香不去。
月歌濯洗毕,着好中衣,就着浴桶轻梳长发。水面现出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子,黑发雪肤,清丽惊人。
此时窗外响起轻叩声,她立时警觉套上外衣:“何人在那里?”
“月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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