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这样站在黄昏里微笑,让蓝色的光芒从身体溢出……
该死的手机总是不合时宜地突然响起,那个声音沙哑的女人怆然地唱起:是谁在敲打我窗?他敏捷地抓过手机,是李钟的号码。这家伙又被什么事难住了?还是被老婆拒之门外,要找个兄弟倾诉?他枯瘦的手指麻利地将耳塞戴好。
“嘿,老哥,我正开车呢!”
“你又不是新手上路,犯得着紧张成这样?老哥找你有点要紧的事,能不能马上来一趟?”
“你又让我为难了,我正要去赴约会呢!”
“约会?你哪天不跟美女约会?又不是饿慌了打牙祭,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你赶紧来一趟。”李钟的语气有点不容分说。
“那,能不能就在电话里说呀?我就快出城了。”***,什么兄弟?关键时刻就来捣乱子!现在来搅一腿,不跟半夜跑来闹洞房一样吗?他暗暗地咒怨。
“电话里头说不清。我就在报社停车场车上等你,说完就让你去约会,多一分钟也不会耽误。”
他无奈地挂了电话,表示默认。说不定文清也会因为堵车什么的迟到半小时呢。他心里这样想着,赶紧找就近的路口调头,一路冲回报社。
李钟打开车窗悠闲地吸着烟,看到他的跑车入库了,得意地眨了眨蓝鸟的眼睛。他上了车,李钟迅速关上了门窗,神秘地微笑着看他。
“搞这么神秘!跟地下党接头似的。”东方石一脸苦笑地跟他开玩笑。
“这事很重要,除了你,我还什么人都没通知。”
“什么事啊?”
“半小时前,贾布德居然打电话给我,向我透露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信息,说是中宣部的王德山副部长要来惠泉视察,江河会专门安排他视察报业集团,时间总共只有二十分钟。我觉得这二十分钟对集团每家报纸都至关重要,大家拼了命也会争取让王部长多停留几分钟。凭卓一群跟我们的关系,她肯定会把重点放在晨报,我现在就想听听你的意见。”
“等等,那贾布德是何方神圣?他为什么要向你透露这一消息?”
“就是方德生那个陪嫁来的秘书。我想他多半是因为要了我们一台跑车又没能让晚报免于处罚的事,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把这个机密透露给我了。”李钟现在说起那台跑车,已经没有那么心疼了。
“你确信现在还是机密?卓一群还没得到通知?”
“应该是。贾布德说他只通知了我,宣传部一般不会提前这么早就透露上面下来视察的行程。卓一群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召集我们开会,商量怎么迎接这次视察。”
“老哥,你刚才分析得很对,卓太后肯定会把视察的重点安排在晨报,说不定其他报也就过过路,跟你们这些老总握握手就了不得了。”东方石正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这个王德山,是不是以前写过万行长诗《河山颂》那个王德山?”
“对呀,就是那个王德山。怎么,你认识?”李钟眼前一亮,像抓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他还是青年诗人的时候,我们倒是有过一段时间的神交,互相通过几封信。但不知这么多年了,时过境迁,他还记不记得东方石这个人!”他摇摇头,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唉,也是,部长王德山可早不再是诗人王德山了。”李钟也跟着摇头。“要是你跟他能再续前缘就好了。”
两个人低头陷入沉思。
年轻的东方石在报上读到青年诗人王德山的万行长诗之后,曾经彻夜不眠,在灯下不知疲倦地朗诵其中的精彩诗句,第二天就怀着十二万分虔诚之心写了一封万言长信,表达自己的一片景仰之情。半个月后,他收到了诗人的回信,尽管只有聊聊三五行,也让他比收到《收获》杂志的用稿通知还兴奋。他把那几行信反复研读,倒背如流,真切地感受到诗人的一片赤诚,更感受到他们惺惺相惜的惊喜与欣慰。他连夜又给诗人写了一封万言书,道不尽自己的文学理想和艺术抱负,诗人也照旧给他回了封不到十行的信,他更是读得热泪盈眶。他在一夜不眠之后,给诗人又写了一封长信,希望能与诗人成为知己好友,并渴望能前往拜会。但这一回,他左等右等没盼来回音。也许是邮局不负责任,也许是诗人搬家了,也许他们缘分已尽。
“这事儿我看也不难办。我应该有办法让王部长回忆起当年的友谊,让他来集团视察的时候,为晚报争取更多的时间。”
他说出的话,让李钟觉得经过了深思熟虑。“那这次公关就交托给你来办了,老弟。你知道,卓一群已经明确提出收购时报和《尚报》,到时候晚报和你的《玩物报》日子都不会好过。你这既是在帮老哥的忙,也是在帮你自己啊!”
“老哥,你放心,这些道理我都清楚。我把王部长的工作做好了,到时候只需要他说两句好听的,卓一群就不敢拿晚报怎么样。晚报日子好过了,我的日子才能好过。锅里有,碗里才会有,这道理谁能不懂呢?”
青瓷辉映的蓝色幽光里,老木床又一次发出凝重而快活的呻吟。暴风雨总算平息,厚重的床檐里渗出男人和女人慵懒的低语。
“把你的手拿开,我得起去了,清清看到了不好。”
“急什么?还早呢。我没去接,她不会回来,今天又不是周末。”
“你那么肯定她平时不会突然跑回来查你的考勤?”
“肯定。我不去接,她恐怕连路都找不到。我们这才温存不到片刻,你急着走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晚到了半个小时!我一直都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你是越来越不当回事了。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让你脱不开身。”
“瞧你说到哪儿去了?谁在外有什么别的女人了?这么多年,我可是为你守身如玉。”
“切!谁要谁守身如玉了?要是别的男人说他为我守身如玉,我倒愿意相信,你说什么我现在都只当是笑话。”
“你简直是侮辱我!你把我东方石说成什么人了?”
“得了吧,别一说你两句就装可怜样儿。你要是真的守身如玉,那些乱七八糟的姿势和花样是怎么想出来的?千万别跟我说是你观察动物交配总结出来的。”
“你这小淘气!”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咬她的耳垂。
“哎呀,你把我咬疼了。这动作是跟狗学来的吧?”她挣脱他的怀抱,钻出纱帐,赤条条地坐在床沿上生气。
他也跟着钻了出来,和她并排坐在那里,伸手搂着她光滑纤细的腰,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残留的三宅一生,和着淡淡的汗味儿,令他陶醉。
“亲爱的,你最近的脾气好像变了。”他试探着问。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当然是没以前好了。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要是我能帮你的话,你尽管说出来。”
“你恐怕帮不了。也许是早更了吧。”
“现在的女人都早更吗?只要你别变得像卓一群那样就行。哈,她是早就更过了吧?”
“不许你在我面前说别的女人!”她的脸难看得像一块上糟了蓝釉的瓷片。
“哦。我不是说别的女人没你好吗?”
“那也不行!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坚决不能想到别的女人。”
“那就不说。说说你的工作吧,最近感觉怎样?”
“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呐?别跟我谈什么破工作,不行吗?”
他有些委屈地闭上嘴,搂着她腰身的手不知不觉地滑落下来,感觉像紧挨着一个青瓷花瓶,冰冷迅速传遍全身。
“我们在一起,就不能纯粹一点?不谈工作,不谈政治,不谈人生,不谈理想,只是静静地呆在一起,你的身体挨着我的身体,不好么?为什么要想那么多与我们此时此刻无关的事情?累不累啊!”
她解释了一通。他还是觉得她的身体,刚才还火热的充满激情和**的身体,正在变成一只冰冷的青瓷花瓶。
“我知道,时报和我们的报纸马上要并入报业集团了,你很在意我的感受。其实合并不合并有什么关系呢?合并前我们是竞争对手,合并后还是;合并前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合并后也还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你我还远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你又紧张什么呢?如果有一天,真的要在我们两家报纸里面选择保留一家的话,我也会毫无怨言地支持你……”
他渐渐感觉到她身上的体温在恢复,又从一只大青瓷花瓶回复成一个大活人。他的手轻轻地搂在她腰上,“亲爱的,我想关心一下你的工作,不是想关心这些事情。分又怎样,合又怎样?就像我们,结了婚相亲相爱,离了婚还不照样难舍难分?这次集团的收购就像我们的婚姻,只是一种形式,我们怎样过,过得怎样,还得自己把握”。
“你要是真的这样想就好了。”她温顺地把自己的头枕在他瘦削的肩上。
他觉得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柔情蜜意,正要跟她搂得再紧密些,却听到门外一声刺耳的尖叫。显然,门在刚才那一瞬间被撞开过,又迅速地关上。
她本能地也尖叫起来,赶紧拉过帐子掩在身前。“死鬼,怎么没关门?”
“我平时不关门睡惯了。清清怎么突然回来了?进门前也不敲敲门,真是的!”他帮她捡起地上散落的衣服。
“瞧我们这样儿,这下全被女儿看到了,真是难为情死了!”她迅速穿上衣服,胡乱拢了拢头发,冲出门去。
女儿东方蓝清受了惊吓,坐在楼梯口抱头痛哭。她听到妈妈走过来,哭得更起劲了。
“哦,宝贝儿,妈妈的好宝贝儿,别哭了,好吗?你要回来,怎么不叫爸爸妈妈去学校接你呀?”她紧挨着女儿坐下,想把可怜的心肝儿揣进自己的怀里。
女儿推开她,含混不清地骂:“不要脸!”
“乖乖,怎么这样说你爸爸妈妈呢?”她心里怪不是滋味儿,揽女儿的手也顿时没了力气。
“你们不是离婚了吗?还在一起乱搞。不要脸!”
她的脸气得有些哆嗦,僵在空中的手想借势给那小东西一个耳光,但还是下不了手。
“宝贝儿,你的话很伤妈妈的心,知道吗?”她还是希望能取得女儿的谅解。过去多少个日日夜夜,她都梦想能把这副娇小的身材搂在怀里,亲吻她光滑的脸蛋儿。多漂亮的女儿啊!甚至长得比她还要精致美妙。
他像个犯人耷拉着脑袋塞在门口,没脸看一眼痛哭的女儿和伤心的女人。
过道里幽深曲折,顶上灰白的日光灯投下惨白乏味的光和黯淡阴森的影。虽然已经是上午九点四十五分,还没有一个活动的人影。从两扇有气没力地敞开着的玻璃门里进去,锁门的铁链发出哗啦的响声。旁边值班室的门关着,正对着的房间也没开门,右转过去,拐角处的门开着,洒出一团白光,以及两三个男女还带着睡意的嬉笑。他们正在准备自己一天的茶水和报纸,顺便跟同伴分享自己的见闻或奇遇。不要惊动他们,实际上他们对过道里走过的是人还是鬼,一点也不关心。悄无声息地再向右转,左边的门虚掩着,门上贴着一张“财务重地,非请莫进”的纸条,门缝里传出两个女人不可告人的谈笑。再向前,左边还紧闭着三道高深莫测的门,过道里的灯没有开,更加的阴森逼人。伸出十指,摸索着往前小心挪步,该死,踢到什么了?一台饮水机。该左转了,旁边的门还是紧闭着,倒是前面角落里最后一扇门出乎意料地敞开着,泄出一地灰白的光。
这是一间只能用空旷来形容的办公室,横着三排办公桌上,胡乱地堆着些电脑和电脑的残骸,地上随便摊了一地电脑椅。桌上、椅上不加遮掩地烙下的岁月风尘和夜里耗子狂欢后留下的痕迹,好几张蓝色电脑椅都被耗子尿浸染过,偶尔还能看到几粒耗子屎。很幸运,角落的两台电脑后面分别坐着个年轻小伙子。他们几乎同时察觉到有生人的气味混杂到了浑浊的空气里。
“你找谁?”戴眼镜的年轻人迟疑片刻,温和地问。
“不找谁。随便看看。怎么都快十点了还只有你们两个人在?”她两手交叉,端庄地垂下。她想用自己的这个招牌动作提示年轻人,希望他能机敏地判断出来者的身份。
“哦,记者都在外面,我们没有实行坐班制。”年轻人轻描淡写地说着,又埋头做自己的事。
“那就可以想什么时候来办公室就什么时候来?”她很想把手叉在自己的腰上,或者重重地拍在面前的桌子上。
“有事的时候,交稿的时候才来。”
他竟然连头也没抬!她的温柔是有限度的,得适当地给年轻人一点脸色了。“自由散漫!”
这四个字的威力立竿见影。年轻人抬头望了她一眼,立即意识到什么,腾地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是集团的卓一群,今天顺路到《玩物报》来看看,没想到,你们老总真是在玩物丧志!”她突然转调到了高八度。
年轻人把头压得更低。连旁边坐着的瘦高个儿也觉得这三个字如雷贯耳,不自觉地就跟着站了起来。
“你们都是记者吧?”在年轻人恭敬的态度面前,她的语气软了许多。
“我是文物版的记者。”戴眼镜的小伙子低声说。
“你呢?”她盯着旁边的瘦高个儿。
“网管,做技术的。”瘦高个儿的声音也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
“你是记者,那你能背得出《宪法》吗?”她转向戴眼镜的小伙子。
小伙子摇了摇头,脸臊得绯红。
“作为一名记者,《宪法》这样的基本**都背不出两条两款,看来你们的确好玩。”她脸上现出一种值得玩味的表情,“你呢?我们的网络管理有些什么样的法规和政策呀?”
“不知道。”瘦高个儿本想鼓足勇气理直气壮地回答她,但一看到她的脸就自个儿泄了气。
“《玩物报》!看来真好玩!哈,这个东方石啊,东方石!”
她哼哼哈哈地说着,转过身,又沿着那条阴森恐怖的过道走了出去。人间地狱。她摁下电梯按钮,那一点三角形的红光就像一只鬼魅的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能一辈子装成独眼海盗的样子?谁是天生的独眼巨人,谁就最适合当这和稀泥的领导。大敌当前,竞争日益白热化,他还玩物呢!负一楼。没有负十八楼。这电梯是哪儿造的伪劣产品?那些影子怎么扭曲得这样怪头怪脑?连劳动局的检验证都没有,会不会突然停在半空?那就变成了现成的棺材。限载十八人,一个独享十八人的空间,也就只有在这里才能实现。嘀—哒——!负一楼到了。心脏和电梯,两个铁球同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