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被捅了七刀的冷山被埋在南山。
冷峰明白冷星海不愿意看见黑发人的坟墓出现在李家庄任何视线之内的角落,给埋得远远的最好,看不见也许就不会那么撕心裂肺的痛了。但冷峰觉得冷山遭的罪,远不止董武刺他的那七刀,而是死后半年的折腾。
冷山的尸体暂放在幕阜镇的卫生站不过两天,隘城就来了一批警察,当着一大群父老乡亲的面,将他剥了个精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法医,翻来覆去用一根钢制的戒尺在他的伤口上比划着,似乎还不满意,找到呆若木鸡的冷星海,说要解剖尸体。冷峰极力反对,但警察好言相劝,解释说这是正常程序,目的是为了定董武的罪。那么多人能作证,为什么还要动他尸体?以防冷山有疾病,万一刀伤并不致命,那董武可能侥幸逃脱死刑。冷星海忽然站起身,对警察说,剖!人都死了,又不觉得痛。幕阜镇的人都想不通,难道冷山匀称,精壮健美的男性躯体上那一个个犹如嘴唇般凸起的创口,怎么就不能证明董武杀了人。董武是杀了人,大家亲眼看到的,但董武可能没杀死人,那么愤怒的幕阜镇人的同仇敌忾有了突破口,比起惋惜冷山的性命,比起同情冷星海,此时,他们更迫切的是董武必须偿命,似乎只要董武偿了命,冷山的死就是值得的。冷山那有些发青发紫的身子,又被搬进了医院。第二天解剖结果出来了,冷山是死于刀伤,七刀里,刺中胸口的一刀足以致命。因为目击证人加上法医鉴定结果,董武马上就成了死刑通缉犯。
可此后的半年,董武不见踪迹。有人说在幕阜山林场看见他,有人说在隘城的修河上,一艘靠岸卖鱼的船上看见过他,有人说董武当天晚上就跳黑龙潭水库自杀了,尸体早沉下去喂鱼了,也有人说,他一定是设法躲进了黑龙溶洞里,还有人说董武去了广东,躲在那花花绿绿的霓虹灯下,改名换姓,妄图重新做人。他的两个跟班早早被判了刑,因为只是从犯,并不会偿命,因此始终有人记得,董武还欠了一条命。
而那半年里,冷山都无法得到安葬。这是冷星海拍桌子对所有冷家的人说的。一天不找到董武,就一天不许下葬。冷星海在出事一周后,将冷山用板车拉到乡镇府门口几天不走,左劝右劝之后,他又拉到派出所,然后赖在大队公社的操场上,即使是春天,隔了十几天,尸体也开始腐烂,冷峰见冷山先是全身发青,再七窍流血,再发黑,然后就有了气味了。实在看不下去,将预备给冷槐的那口杉木棺材从楼上搬了下来,扫去灰尘,刷上油漆,将冷山拉到李家庄的池塘边,强行把他塞进爷爷的棺材里,又让人挑了三担石灰,通通倒了进去。弥漫在幕阜镇的尸臭味逐渐消散,但冷星海说什么也不让冷峰将冷山埋下地。他跪在地上求冷峰,让他再等等,他花了半天时间在那半山腰撑起了一个黑色帐篷,又支起一张床,他的床脚跨在冷峰为袍弟挖的墓穴上,从此夜夜与冷山相伴。他不干活,不种田,不回家,甚至不说话。冷峰知道他的心结未散,也只能由着去了,一心苦等警察的消息。
他们还是等到了董武,却没有等到董武被枪毙的消息,因为董武自首了。董武再次出现的时候,胖了不少,白了不少,他眼里流露出的,不知道是逃脱死亡的狡黠,还是杀人的内疚,抑或是大彻大悟的清醒,总之他在一个清晨出现在隘城公安局的门口,丛容地报上自己的姓名,顺从地被警察带上手铐。审判会上,那句无期徒刑没有为冷星海或者冷峰带来多少情绪的波澜。事实上,这半年,他们已经懂得,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儿子,兄弟死了,而他人的生与死对于冷山的永远离去这个事实,丝毫无法撼动。
世上残忍的事,是夺去他人所爱的事物,而这所有的行为当中,夺走一个极为珍惜和热爱生命的人的生命,是尤其残忍的事。后来有人去监狱里问董武,为什么要杀冷山。董武沉默了半天,只是回了句,其实他杀完了他也没想起,他到底是谁。
冷华和冷山很快就被冷家以外的人忘了,不光他们,很多事都被忘了。
九五年后,幕阜镇开始变得冷清。这是奇怪而反常的现象,但冷峰知道,这是时代的趋势,历史的必然。家家户户的年轻人,都只有一个念想,去“打工”。他们年初出去,年底回来,背着旧袋子出去,背着新包回来。幕阜镇的每村每户,都不见了年轻人,只有老人和小孩。大家见面一笑,都问,你家孩子今年在哪?得到的回答,不是广州,深圳,bJ,上海。就是东莞,惠州,花都,中山,佛山这些新奇而闻所未闻的地名。
冷峰在九九年的春天,看着满山的杜鹃,对刘新华说,我不干了。刘新华说,什么?冷峰说,村长。刘新华闭了闭眼皮,多大点事啊。
是啊,多大点事。对冷峰来说,这是莫大的事,他是幕阜镇的人推举出来的,是人家信得过他,他带着十里八村的人从大集体时代,走到包产到户,再到“打工”兴起,他从十几岁的年轻人,变成头发斑驳的中年人。但越到后面,那些推举他的人,越不依赖他,近些年,连李杨也懒得排挤他了。曾经的村官举足轻重,如今虽不算一文不值,但集体的观念早已消散,私人,个体的概念生根发芽,一个人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时代即将到来。这时,冷眉即将高中毕业,冷燕也进入高中,冷狗也上了初中。冷峰看着妻子满脸的皱纹,知道属于自己的时代已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