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上了东西向的村里大路。那里并没有比昨天好看多少,但是明沟盖破损的部分,就像变戏法一样全部得到了修补,用的木料要多眼熟有多眼熟,不久之前还在土谷祠后头的垃圾堆上晾着发霉。牛羊粪块,也在这条供人使用的土路上显出了踪影,又少又硬堆的也不规则,一看就知道是放牧人不耐烦等,拉着绳子强行往前拽。换作平日,莫说邻长里长,苏然都能对这种糟蹋牲口的不负责行为骂上两句,可是今天,他比这些青头丝还要更急,明明手里还拿着小铲子,就是不肯往地上伸一下。“有人没?有人没?”他呼呼喘着气,跑两步喊一声,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没有扯开嗓子喊爹娘帮忙:
“出啥事了?都去干啥去了?!”
微风吹过瓦房之间的过道,呜呜声响便是唯一的回答。这让苏然稍微有一些害怕,问题是继续待在空村还要更怕,他只能钻进过道继续越往北跑,擦过聚在一起的六颗大槐树,闯进主要种菜种苜蓿的北地,就像小鸡寻求庇护一样,向那团聚在一起的人影跑的越来越近。
粗粗估计,那里站了至少两百人。亲戚、长辈都在那里,熙熙攘攘讨论的相当热闹,不时有人像大鹅一样踮脚伸脖,对着乱葬岗的方向猛看,痴迷于必定存在于那里,显然比累坏了的拾粪小子更美丽的胜景。这种被忽视的感觉,气得苏然真想张嘴大喊,他索性耸肩缩头,像戏文里说的枪车一样咕隆隆从人腿之间撞过去,眨眼间便激起惊呼一片。“都让让都让让!”苏然忘乎所以地向前猛冲,也不管是不是撞到了叔伯姑姑,他快活地迈开两条长腿,直到面前突然一阵轻松,乱动的胳膊腿变成大团敞亮——
然后,苏金家的老大儿子苏然,双眼圆睁不受控制地倒吸一口冷气。“这都是啥?”他微弱地发问,顺手拽拽右边一个老曹家半大小子,可那家伙的脸色比他还青。“自己看。”他甩开苏然右手,充满敬畏或者说惊吓地咕哝,“乖乖……我了个亲爷。真胆大!”
二十年前就被挖开的旧坟沉默地敞开大嘴,贴在盗洞上的棺椁碎片踪影全无。埋了鬼知道多少土匪乱兵的骷髅堆,露出封土表面的长骨全被拔除干净,黑洞洞的湿土坑咋一看去,就像是巨型妖蛛成排成排的眼睛。郎中、纹身、高矮农夫,这四个人以及他们追随的大先生,仅仅只是一个通宵的功夫,便让新堰口这块最大的伤疤,外貌尽改。
他们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站在乱葬岗正中,有条不紊地接着忙活。这些工作显然持续了不止两、三个时辰,原本俯拾皆是的细小骨殖,现在全被大先生一人打扫的干干净净,然后混上那些从村中各个角落搜罗过来的碎砖烂瓦,大把大把地填进半坍塌、平时严禁村人接近的神秘地道口。那周围一向寸草不生半点绿色不见,今天洒满掉下来的虚土,看上去反而更为诡异。
不知不觉,苏然已经把粪铲掉在了地上。他根本不敢去想象地道的深度,不过,大先生显然并不在乎,而且一点也不缺材料。里长老苏和两个邻长带上自家子弟,就像服力役的时候把麻布护肩往脖子上一戴,推着斗车喊着号子,从土谷祠那边码放好的垃圾堆那边不间断地送垃圾过来。苏然应该喊姑姑婶婶的那些妇女,也老早都把装着饭食的篮子提了过来,她们三五成群眼巴巴地躲在坟头旁边,隔个几忽,就会试着往干活人那边递过去。但每次得到的都只是拒绝。直到朝阳完全跃出地平线,金灿灿的光辉遍洒整片田野,那位冷漠的大先生这才把铁锹插进骷髅堆的封土,从五嫂手中接过烫的雪白的干净毛巾。“告诉我,”他一点也不可惜地用毛巾擦拭脏手,眼睛向着阳光下仍然保持冰冷的地道口轻轻一瞥,
“你们是听了谁的意见,令这个开口长期暴露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