颗铅弹……参差不齐、就连兵刃形制都千奇百怪的联军,在羊马墙下战粟双腿,近乎绝望地等待那片妖邪狂潮。
在那一天,我荣幸地登上城头,谦卑地追随前朝最后一批重臣,俯瞰京师这唯一一支可战之兵。四万多名男男女女,背靠护城河那宽达十丈的浊流,摆成一个注重防御的半圆型庞大军阵。将领们将其称为“却月”,一轮正面宽度四里有余,纵深最大超过半里,总面积将近千亩的钢铁之月。
拒马与天罗在最前缘构筑起层层障碍,保护着凡人免遭妖邪直接践踏;强健的士兵架起一人高的厚重盾橹,为劲弩手与强弓手提供良好防御。身披铁甲的殿前虎贲支起硕长步槊,在弓弩手侧翼列出一个个整齐方阵,中兵神机军那些头戴范阳毡的鸟枪手,则在方阵正前排成三列横队,紧张地吹动火绳、拨弄药瓶,注意不要将明火散落,引燃弗朗机炮的危险子铳……他们是作为全军中坚的第一梯队,在其身后,则是七拼八凑、气味令人窒息的后备军。只差一步,便会成为无可救药的乌合之众。
我看到那些衣甲不齐的里坊民兵,即便有队官大声呵斥,依旧近乎惶恐地左顾右盼,似乎一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即溃散。我看到厉鬼驱动那些肥壮臃肿、脑袋上还顶着方巾的食人魔,让这些因受肉欲诱惑,结果精气全被厉鬼主人吸尽的前书生,在生命尽头获得一个为民效力的机会。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时刻,也只有这群纯受本能支配的肉傀儡,依然还能保持贪婪的胃口。
辅兵、力夫乱糟糟地聚集在护城河边,人群之中不时爆发出尖利的争吵,唯有那些在军阵当中高高耸立,用于发射震天雷的石砲和床弩,方才令他们稍稍安心。羊马墙上,六门大将军铜炮沉默地指向南方,护城河中,水秃河童口衔短刀勉力坚持,等待敌人突破却月防线时,向那帮妖邪发动最后的反击。待得那时,腐朽的浓血将会灌满整条河道,这些小绿怪唯一的指望,便是城内郎中连夜炮制的避瘟丹,能够如他们保证的那样切实有效……
骑乘狸力的律令斥候,在朝阳升起后凄然撤回军阵。经历过激烈的前哨战后,这群灰绿色的獠蛮已是十不存一,精辟力尽的坐骑一匹接一匹轰然倒地,从腹中钻出饱餐过后的腥臭肥遗。游荡在阵外的獠蛮先锋挥动狼牙棒,与混合装备长短步槊、刀牌、虎蹲炮的花装鸳鸯散兵一道上前,将这些蛇妖尽数剁作肉泥。
他们都是久经战阵的选锋,做这种事情本应得心应手,但那股气息,那股突然从南边飘来的死亡气息,让这些曾经无数次与敌人短兵相接的勇士,在这一刻战粟呆立,颤抖的双手,竟连最熟悉的兵刃都难以握持。腐朽的象牙号角吹出低沉旋律,阴暗的铁灰雾气驱走温暖阳光,瘟疫与干渴之潮遮挡了举目所及的全部地平线,入世魔君秦宗权的大军,终于来到。
我无法统计跛行饿殍的数目。它们仿佛是一层褐黄色的潮水。蝗群在干瘪的死躯上空盘旋,振翅之声重栾叠嶂,仿佛千万把利刃一齐入耳;独眼蛇尾的蜚兽迈出弯曲刀爪,尸白色的巨躯散出阵阵疫瘴;由众多硕鼠死后重构的鼠彘,从遍布全身的上百双眼睛当中,散发出噩梦般的猩红邪光……
还有败在秦宗权手下的凡人军队。它们早已被寄生蛆虫操控心智,变成了活像木偶一样摇摇晃晃的尸傀。成千上万的行尸倒拖朽烂兵刃,一张一翕的口中,嚼满墨绿色的陈年腐肉。即便是最精明的算学家,也无法确定敌军的确切数目,这些人只能满怀恐惧地坐进自己的尿渍,呢喃着将妖邪种类挨个列出……
许蔡牙兵将这绵延百顷的腐坏轻易驱散,就像精锻的钢剪破开布帛。他们与纠结扭曲的明光重铠融为一体,胯下的变异坐骑四蹄分瓣,双眼正如燃烧的火炭;通体浑铸的马铠长满黑铁荆棘,每一根尖刺都串满新鲜的、还残留有头发与皮肉的凡人首级。总数不过数百人的魔君牙兵,透出的威压竟令数万台军胆寒,纵使正在瓮城中整装待命,全套具装银铠配以孔翠寄生的宿卫羽林铁骑,相较之下也是黯然失色。
我清晰地记得,宇宙在那一刻仿佛停滞。人皮重鼓开始敲响,一下、两下、三下,逐渐连成沉闷的连片鼓点,奏起骇人的送葬旋律。军乐声中,早已变异的牙兵谦卑地垂下头颅,为他们的魔君清出通路。全身披挂血色钢铠,凝血遍染骷髅头盔的秦宗权,在腐朽与死亡之风的吹拂下,骑乘小山一般高耸的骸骨雷兽,缓缓现身阵前。
“愿意跟,就跟过来。”魔君蠕动干枯的、沾满灰色盐粒的嘴唇,将那超过成年男子身高的巨大铁鞭,稳稳指向汴梁墙头。浓汁与脑浆沿着兵刃缓缓滴下,他望着那群献媚般低三下四、围拢身边的所谓殇帅,仅仅只是轻蔑地吐出七个字:
“去杀。或者被我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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