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月里,空气里渐渐有了初冬气息。春秋的轻衫罗裙已显单薄,内务府照例要给各宫娘娘裁剪新衣,至于该用何种款式、花样、绸缎,皆先送到泛秀宫去,等着皇贵妃娘娘亲自裁定。小太监们陆陆续续进来,两人扛一裹缎匹,放在□□的红漆高木架子上,烟绿、流岚、桃红、嫣紫、鹅黄,各色绸缎纷纷半展垂下,弄得椒香殿后院好似春日百花盛放,一片姹紫嫣红之景。
“娘娘,你瞧瞧这匹云锦。”内务府管事一脸讨好,捧着一匹灿若云霞的明黄色锦缎上来,立在旁边说道:“江南虽是盛产丝绸之地,可上好的云锦却也不多,今年统共就进贡了六匹,皇上特意吩咐送两匹过来,说是让娘娘裁几身新衣裳。”
“嗯,颜色不错。”慕毓芫将手轻轻放上去,只觉丝光水滑、恍若无物,因冬日晴空下的阳光格外明媚,那亮黄光泽便愈发夺目,几乎让人有些睁不开眼来。
“娘娘,寸锦寸金呐。”内务府管事继续奉承,将那云锦展的更开一些,满脸堆笑说道:“宫里头除了皇上,也就娘娘能用明黄之色。不知娘娘喜欢什么款式,上头要绣什么图案花样,只管吩咐奴才知道,好让针功局的人用心去做,保准让娘娘穿出天底下独一份儿的尊荣。”
双痕手里端着一盏新茶,上来笑道:“行了,别总是在这儿聒噪没完。你一直说个不停,娘娘还怎么看缎子?后面已让人备下茶水钱,辛苦你们多走一趟。”
内务府管事连连点头,赔笑道:“双痕姑娘说得是,奴才告退。”
慕毓芫接过花茶拨了拨,低头饮了一口,随手放下,在彩缎前来回翻检着,拣起一匹八团翠蓝的锦缎,觉得颜色太艳便丢开。转而拉起一幅豆绿暗纹挑花缎子,放到手腕上比了一比,待跟前宫人都悉数退尽,方才出声道:“是不是有什么事,说罢。”
“娘娘----”双痕扫视了周围一圈,近身附耳道:“二公子让人传话,说是已经找到薛夫人的下落,说是藏身在恭顺夫人府上,现如今是下房的一名仆妇。”
“恭顺夫人?”慕毓芫微微蹙眉,只觉名字甚是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看着手中锦缎思量了一会,有些吃惊道:“那不是萱妃的嫂嫂么?难道说,她们还有什么瓜葛不成?”
双痕见她担心,忙道:“据二公子说,仿佛是没什么的。”
“难怪,找遍京城都不见人。”慕毓芫看着面前一幅幅彩绣锦缎,五光十色、艳华浓彩,堆在一起显得格外悦目,自己的心情却好不起来,“薛夫人身份特殊,怎能让她在京中滞留?先不说其中有什么,即便真的没什么,对咱们来说,那也是一个相当大的麻烦。”
“唉,可不是么。”双痕叹了一口气,说道:“二公子也很为难,薛夫人自然不能留在京中,可如今她在恭顺夫人府上,咱们总不好直接去要人罢。且不说恭顺夫人肯不肯给,这般平白无故的,换做是谁又不会起疑心?娘娘你说,眼下可怎么办才好。”
“一时也没有好法子,容我想想。”慕毓芫沉吟了一会,侧首看向半院子彩缎,已无心思在挑拣下去,“你让人把缎子送到淳宁宫,让佩柔先挑,贤妃不会计较这些,回头再给她送过去,其余各宫按往常顺序办。另外,那两匹明黄云锦先收起来,不要给我裁什么衣衫,免得惹众人不自在,留着空了给皇上缝两身新袍子。”
香陶从内殿走出来,上前回道:“启禀娘娘,萱妃娘娘求见。”
“娘娘,眼下要见萱妃么?”双痕面有犹豫之色,小声道:“她失了父亲兄长,心绪自然有些欠佳,前几天还对皇上和娘娘言出无忌,今儿只怕也没什么好的。娘娘不如回内殿歇息着,等奴婢去打发了她。”
“无妨。”慕毓芫淡淡一笑,“既然来了,就见罢。纵使她恼恨皇上迁怒别人,我又没什么对不起她的,也不过白说几句,何必害怕她似的躲起来?”然而心里却想到另一层,薛夫人既然在恭顺夫人府上,不知萱妃可曾知情,寻思着如何打探一下,若能把人要出来则更好。
香陶上前扶着她,笑道:“正是,娘娘何曾怕过人?”
那日萱妃哭闹之事,虽然严令底下宫人们非议,但她才升了位分,反而无故不招皇上待见,宫内渐渐有不少流言传开。一来二去,竟然流传成萱妃恃宠而骄,借着父兄亡故之由,要求皇上封自己为皇后,所以才逼急皇帝失了宠。后宫嫔妃本就眼红于她,见她如今被皇帝冷落,私底下皆是称心如意,因此越发传的似真的一般。倒是慕毓芫听说了,觉得有扰后宫素日宁静,特意召集众嫔妃到泛秀宫叙话,言语上弹压了几句,那些流言才渐渐淹没下去。
皇帝那边不再召见,萱妃更是懒怠装扮自己,一身雪青色家常对襟暗纹缎袍,料子虽属上乘,却只有六成来新,看起来更像是清修离尘之人。满头青丝随意挽起,只簪着一支六菱平纹银钗,耳上一对黄玉坠子,对着慕毓芫淡笑道:“上次冲撞了娘娘,只当娘娘今日不出来了。”
“呵,为什么不?”慕毓芫淡淡微笑,收拢广袖垂摆在鸾凤椅中坐下,摒退了殿内宫人,只留双痕在旁边侯着,“你来必定是有事,只管说罢。”
“娘娘,总是这么----”萱妃低头笑了笑,既不见礼也不落座,只是仰起下巴斜斜看过去,意味深长说道:“任凭天打雷动的事,娘娘都总是一幅波澜不惊的样子,这份深沉稳厚的气度,换做旁人还真是学不来。”
“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慕毓芫不予理会,淡声说道。
“前些日子,长嫂府上新来一名下人,原本是个不起眼的洗衣妇,也不值得惊动娘娘的视听。只是仿佛听说,那妇人夫家姓薛……”萱妃说到此处停住,含笑欣赏慕毓芫的微微动容,“娘娘,那薛氏与你是旧相识么?”
慕毓芫审度着她的话,并未称呼薛夫人,看来还不清楚薛家的渊源,却不知薛夫人说了多少,于是只道:“天下姓薛的人多得是,本宫又没见过,怎会知道你说的是谁?”
“娘娘认识也好,不认识也罢。”萱妃从怀里掏出一个八宝盒子,做得很是精致小巧,递到慕毓芫面前道:“那妇人口口声声,要请长嫂一定找到我,再将瓶子亲自交到娘娘手上,说是只有娘娘才会明白。”
双痕赶忙上前接过,谨慎道:“娘娘,奴婢先打开瞧瞧?”
“不用,先放下罢。”慕毓芫抬手止住她,情知她是担心盒中有毒物,自己也有所怀疑,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却仍然极力保持镇定。
萱妃似乎看出二人踌躇,轻声笑了笑,“娘娘不必担心有什么暗器,只因我实在按捺不住,已经先打开看过了。里面只有一粒蜡制药丸,本来想捏碎瞧个仔细,可又怕不小心做错什么,让那妇人的话失了效。”
慕毓芫渐发不安,尽量稳定心绪问道:“什么话?”
“那妇人说,只要娘娘亲自瞧过里面的东西,必定会让皇上和娘娘抱憾终生,比起去死----,也还要更难过一些。”萱妃眸中带着一抹冰冷恨意,转身走了几步,在大殿门口缓缓侧身,“对我来说,娘娘是否会痛不欲生,并不是那么要紧。不过,若能让皇上终生活在痛苦里,我心里一定会是欢喜的。”
“你少胡说!!”双痕喝斥了一句,回头道:“娘娘,萱妃说的都是胡话,千万别理会她,奴婢这就让人送她回去。”
“不用你赶,我自己会走。”萱妃冷冷看了一眼,转身出去。
“娘娘……”
慕毓芫恍若未闻,只是慢慢打开八宝锦盒,果然躺着一枚龙眼大的蜡丸,轻轻拈在手中,是旧蜡的油润稍涩之感。到底,里面会藏着什么古怪呢?手上一点点施力,却听殿外一阵略快的脚步声,吴连贵进来回道:“启禀娘娘,四公主昨夜起了高烧,折腾到现在还没有退,皇上已经着急赶过去了。”
“昨夜?”慕毓芫蹙眉疑惑着,将蜡丸放回盒子递与双痕,示意她拿去收好,方才问道:“既然是昨夜高烧,怎么今儿才传出消息?太医呢,什么时候去的?”因受皇后临终遗命所托,比起寻常皇子公主,对四公主自然要更关心一些,但四公主毕竟已经及笄,因此也说不上特别亲热。
“昨儿半夜,太医就已经去了。”吴连贵一脸小心翼翼,“听说,原本让人来泛秀宫禀过,只怪后门的小子偷懒没回,娘娘别生气,奴才已经把他们都捆了。”
“有这种事?”慕毓芫甚是吃惊,更多的则是动气,只是眼下顾不上责备人,略整理了一下衣襟,“你先让人去备辇,回来再收拾那起奴才!”
吴连贵赶忙上前搀扶,指着外边道:“车辇已经备好,奴才陪娘娘过去。”
当初皇后临终之时,皇帝承诺要亲自抚育四公主,因此没舍得交与后宫嫔妃,选足双份的奶娘宫人,安置在凤鸾宫偏殿映绿堂内。四公主生辰是八月中秋,今年刚刚行过及笄礼,照例该要正式册封,只因前段皇帝忙于青州战事,故而才稍微延迟了些。泛秀宫距离帝后寝宫都甚近,从月韶门穿过去,不过稍微一段路程便到,映绿堂的宫人见是皇贵妃鸾车,赶忙齐齐上来行礼。
慕毓芫自有一段往事,皇后既然已经不在,自己轻易不会来凤鸾宫,平时也只是常召四公主到泛秀宫,或是一同在御花园内赏春而已。此刻看到映绿堂的匾额,仍忍不住稍微驻足,略微沉默一会,遂领着吴连贵等人进入内殿。明帝正坐在床榻旁边,手里握着一方新汲的丝绢,轻柔搭在四公主额上,温和问道:“寅雯,觉得凉一些没有?”
“父皇,儿臣已经好多了。”四公主轻轻点头,抬眼看到后面的慕毓芫,不知想起什么,只是微微垂了眼帘,并没有再开口说话。
“什么时候来的?”明帝似乎感觉到身后气息,回过头来,“寅雯刚服了汤药,太医说还得捂一会才行,等到稍时出汗便好。”
“皇上,臣妾来罢。”慕毓芫亲自汲了一条丝绢,展开平折成四方形状,让明帝到旁边椅子歇坐着,自己替四公主擦拭着,“寅雯,稍微忍耐一会。眼下已近冬月,太过贪凉反而容易积寒气,只消不断取点凉意,不让虚火烫得你难受就行。”
“嗯。”四公主抿着嘴唇,轻声应道。
慕毓芫看着四公主的神情,欲要说点什么,却又当着众人有些不便,默默汲了几次丝绢,一点点替四公主凉着额头。忽听帘外一阵请安之声,却是朱贵妃赶过来,今日穿着荔枝红半月纹窄身衣,内衬玉兰色中衣,云鬓上簪一支金嵌红宝石灵芝钗,越加显得唇红齿白、容色鲜妍,比起少时娇憨更添几分妩媚风韵。
明帝免了她的礼,说道:“殿内的人太多,坐坐就回罢。”
朱贵妃脸上笑容略暗,很快复原如初,起身瞧了瞧四公主,关切问道:“寅雯,这会儿可还烧得厉害?方才刚知道,竟是昨儿就起病了。”
四公主反手扶着额头,回道:“也没什么,不过夜里着了凉。”
“可怎么今天才得知?”朱贵妃问了一句,又道:“想来是底下的人懒怠,眼见四公主脾气好,竟没有及时去跟皇上回禀,实在该拖出去打死。”
四公主似乎烧得说不出话,慕毓芫有条不紊默默换着丝绢,宫人们更是低头鸦雀无声,殿内顿时有些安静下来。明帝拨弄着手里的茶盏,像是觉得不对口味,侧首皱眉吩咐道:“多禄,去换一盏新茶来。”
“多总管,还是我去罢。”侧旁响起清脆甜美的声音,众人都回转头去,却是一名十四、五岁的藕色宫装少女,上前裣衽道:“公主常喝的各色茶叶,素日都是臣女放置保管,别人去只怕一时找不着,稍等一会便好。”
明帝略看了一眼,颔首道:“也好,你跟多禄去罢。”
“玫若……”四公主换了个姿势,朝床外侧卧一些,“我觉得嗓子痒痒的,你顺道取些金桂蜜糖来,兑上温水,给我喝一盏润会嗓子。”
“知道,三分蜜糖。”那少女跟四公主相视一笑,彼此间私藏着小秘密,只用递个眼色便知道,十足闺阁小儿女的模样。
慕毓芫留心看过去时,杜玫若已经转身出去,恍惚之间,只觉一双明灿灿的大眼睛晃过,纤合度的背影,行动间已有几分窈窕婀娜之姿。于是低头笑了笑,抬眸看向明帝道:“方才那个,是寅雯的侍读杜玫若罢。平日里不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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