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荡荡。他的脑海浮现出雪儿的身影,雪儿的身影愈加清晰。南京——野川——西藏,三个人生的驿站,一串酸楚的记忆。他呷口咖啡,苦味在口腔里慢慢散发开来。
洪卫突然怔怔地看着金玛。幽暗的光线映衬她忧郁的脸色,她一只手握杯,一只手抓着杯里的勺,侧耳倾听,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金玛,金玛姐。”洪卫轻轻呼唤。
“咖啡,音乐,环境……可惜,物是人非。”金玛哀婉地扫描了整个咖啡屋,扭头问洪卫,“还记得扎桑吗?”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不是说,你们失去联系了吗?”洪卫想起无数次在网上问她的情景,不由好奇,“他现在在哪?你们联系上了吗?”
“我知道他的地址,却无法联系。因为六年前,他死了。”金玛舀了勺咖啡举到唇边,轻轻汲进嘴中,“当时,他是我们县教育局的科长,到邻县教育局讨论有关合作事宜。那天是他儿子八岁生日,儿子纠缠他改日再去,他不想改变行程,临走前答应儿子一定赶回来陪他吹蜡烛。傍晚,扎桑完成工作,推掉朋友的晚宴邀请,急急忙忙一个人驾车往回赶。因为路途遥远,又劳累过度,吉普车在坑凹不平的公路上疾驶如飞,终于没躲过路上的一块挡道石子,车子被弹得飞起来,扎桑摔出窗外……后来的过往司机发现了他的尸体。他是个男人,他是为家乡的教育事业鞠躬尽瘁的,是为儿子的生日献出了生命……”
“我记得扎桑与你不是一个县的呀!”洪卫感到全身冰凉,眼睛湿润。
“他是我的第一个爱人,婚后调到我县的,我们的儿子今年上初三,女儿上初一了。”金玛的脸上居然闪出笑意,“从南京回藏工作后,他就用情书做导弹,对我狂轰滥炸,穷追猛打。我并没答应他,觉得他年龄小个子小,孩子气很重,缺少男人风度,多次直接写信拒绝了他。他倒迸发出男子汉气概,毫不畏缩,一如既往地勇敢追求我。四年后,我被他的一往情深有所感动。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他彻底征服了我。他父亲身患胃癌,他忍受着内心巨大的痛苦,每天除繁忙的教学工作任务外,还要到医院服侍父亲,陪伴至天明。坚持了一年多,父亲终于没有抵挡住病魔,在医院去世。那天,他刚进教室上课,校长接到电话,立即到教室告知实情,让他回去。扎桑突然泪流满面,回头走上讲台,庄重地对学生说:‘同学们,我爸刚刚走了,我很难过!下面我们继续上课。’然后擦干眼泪,专心致志讲起课。校长流着泪,站在教室外一直等到下课……后来的书信交往中,他对我只字不提。我当时是副校长,在一次地区级会议中,我和他们校长相识,他告诉了我这个真实故事。那一刻,我刚强的心弦被拨动了,决定嫁给他,因为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值得托付终身!我把这个决定写信告诉了他,他欣喜若狂,约我到拉萨游玩,我们就在这家思念咖啡屋私定终身。”
洪卫猛然抬起头,目光“唰”地射向金玛。她静静喝着咖啡,脸色祥和,似乎叙述与己无关。
“金玛姐,你真坚强。”
“悲哀沉沦于事无补,快乐地活着是对逝去的亲人最好的怀念!我运气不错,一生遇到了两个好男人,现在的爱人对我很好。他是我们的副县长,妻子前年病逝,也留下了两个子女。虽然四个子女负担过重,但一家六口其乐融融,让你们这些独生子女家庭眼红呢。”金玛笑了,淡淡的。
洪卫羡慕地望着她,静静的。街上突然锣鼓喧天,歌声嘹亮,洪卫好奇地扭头。
“走,跳舞去。”金玛拉起洪卫出去,“西藏被称为‘歌舞的海洋’, 我们少数民
族有许多浓烈民族特色的节日呢:雪顿节、藏历新年、燃灯节、去鬼节等,每一个节日都会有歌舞,歌舞是我们少数民族人的生命!”
街上五光十色,欢歌笑语。一群男女围成一个圈,两个少数民族汉子弹着吉他,其他人载歌载舞。金玛拉着洪卫的手跑过去,欢叫着直往队伍中钻,洪卫羞怯地想甩手脱逃。
“怎么,瞧不起我们少数民族人民?民族大融合啊,走!”金玛扭头一笑,有力地把他拖进队伍。
洪卫笨拙地跳起舞,立即有少数民族同胞欢快地围住他,他看着别人依葫芦画瓢,摆着臂,跺着脚。在欢乐的气氛中,他感受到了少数民族人民的似火热情。
金玛爱人搀着溜溜找到他们,溜溜像一只兔子奔纵进去,四个人陶醉于曼妙的歌舞中,不能自拔……
第二天早上,金玛夫妇带洪卫父子俩回县城。一路上,吉普车平稳地行驶,洪卫父子扒着车窗玻璃,贪婪欣赏着西藏景色:崇山峻岭,沟壑纵横,高峰雄伟,巍峨瑰丽……极目远眺:蓝天、白云、雪山、草地、牦牛、藏羚羊……洪卫被大自然的杰作震惊了,心灵受到强烈震撼。溜溜时而拍手,时而跺脚,惊喜地喊叫不停。
县城在远处露出轮廓,吉普车停在路边,金玛带洪卫父子上山。她和爱人搀着溜溜走在前面,洪卫疑惑地跟在身后。走至山坡,他们停下,洪卫的目光突然凝固!半山腰,一座由石头和水泥堆砌的简易坟墓孤零零突出,分外醒目。墓前有一石碑,上刻四个大字:扎桑之墓。
扎桑的音容笑貌立即在洪卫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十七年后的相逢居然是阴阳相隔,他的心猛然锥痛。金玛黯然垂目,爱人紧紧搀着她。
溜溜抬头调皮地问:“爸爸,这是谁的墓啊?怎么建在山上?”
“是二十年前和爸爸一同在南京上学的叔叔。来,向叔叔鞠三个躬。”洪卫拍拍儿子的肩。
“好的,多鞠几个躬就是。”溜溜一连鞠了十个躬,“一,二,三……十。”
“叔叔一直关心家乡的发展,所以把他安葬在山腰,既让他安静地休息一会,也让他居高临下,时时看到我们少数民族的变化。”金玛双手搂住溜溜的肩。
太阳就像挂在头顶,阳光灿烂,远处,天地合一。这儿,远离了嘈音污染,尾气侵袭,人事纷扰,世俗市侩,纯净剔莹,洪卫的心灵得到净化。
“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宇指空间,宙指时间,宇之表无极,宙之端无穷。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在亘古蛮荒的大自然面前,人,显得多么渺小。”金玛感慨。
“是啊,每个年龄有每个年龄的特点。”洪卫附和道,“童年是一部轻松的动画片,少年是一首欢快的校园歌曲,青年是一首激昂的抒情诗,中年是一段雄浑的交响曲,老年是一套轻柔的太极拳。”
“呜——”山脚下,一列火车隆隆而过。
“看,那就是由西宁至拉萨的青藏铁路,全长1956千米,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铁路。格尔木至拉萨段是二〇〇一年六月开工建设,从今年7月1日正式通车,长1142千米,总投资330.9亿元,建设资金全部由中央财政承担。青藏铁路的建设是国家西部大开发的重要举措,也是对少数民族地区的关怀,为我们美丽的西藏插上腾飞的翅膀,充分展示了我们百万少数民族儿女的世纪风采啊。”金玛爱人非常自豪。
“今天的西藏还比较贫困,大山阻碍了我们发展的步伐。但我们信心百倍,西藏几十年的实践证明了一切!”金玛豪情满怀,“历史证明,内乱只能引起国家的动荡不安,一个国家只有安定团结才能走向富强!”
“你说得对,有你们这样的少数民族同胞,西藏一定会富裕起来。”洪卫坚定地对金玛点点头,突然扭头大喊,“洪浩宇!”
“到!”儿子俏皮地立正。
“浩宇,记住你的名字,你只是浩瀚宇宙中的一个小点。记住今天,你是站在世界屋脊!”
“噢!”儿子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伸出双手,仰天大喊,“西藏,我来啦——”
洪卫大为感动,与儿子一同喊叫:“西藏,我来啦——,西藏,我来啦——”
群峰呼应,回音不绝。四人伫立山腰,山风吹拂,乱发飞舞。强烈的阳光笼罩他们,为他们构幻出一层金光。
尾声
雪花是充满智慧的精灵,洪卫喜欢雪花,喜欢它洁白的轻盈,雪白世界充满了欢乐、欣喜、纯洁和高尚。远处,市电视台拆迁工地看不到碎砖瓦砾、残壁断垣,雪花恰到好处掩埋了它们,连同世界上的一切脏乱。虽然是短暂的,却让人心怀感激。
“柳星!”豺哥突然指着远处,神情惊讶。
大家的目光射过去,只见柳星打着一把红伞,慢悠悠由西向东走过来。她东张西望,不知是欣赏雪景,还是欣赏沧浪景色。柳星渐渐走近了,洪卫半年没有见过她,发现她清瘦很多,眼睛显大了。柳星突然发现了船头上的人,眼神如慌张的老鼠,飞快地闪开。船头的人怔怔望着她,不知所措。路人稀少,柳星脚步蹒跚,踩出一个个黑色的脚印,蜿蜒如龙。她走到了船边,低头疾步而过。
“柳星……”薛青犹豫一会,突然放声大喊,“柳星!”
柳星停下来,迟疑地转过脸,红色小伞在空中转了半个圈。
“柳星,春节快乐!”薛青露出笑容,挥起手臂,大声问候。
“柳星,春节快乐!”豺哥、于一建、田菲菲都热烈地叫喊。
柳星脸上绽开了笑容,挥了挥手向大家祝福:“春节……快乐!”
她的声音凄凉,孤苍,如河面上的雪花。她的身影闪过去,雪地上的足迹弯曲伸向远处。
洪卫的心一紧,注视着柳星瘦削的背影,突然大喊:“柳——星——,春——节——快——乐!”
柳星浑身一颤,猛地回头用力挥手,纤细的小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又转身坚定地向东远行。
“薛青,我们马上结婚!”洪卫深情脉脉。
“不,我不能破坏你的家庭!”薛青扭过脸。
“别争了,今天是春节,开心一点。”于一建挥手制止。
船舱中悠扬飘来优美的音乐,是野川市市歌《梦水乡》:
笑望海光月
轻扣板桥霜
微风摇曳竹影
我的梦里水乡
万亩荷塘绿
千岛菜花黄
荟萃江南秀色
我的甜美故乡
绿色野川扬帆远航
新崭崭的面貌
实在在的小康
奋举勤劳双手点燃朝霞
托出兴旺富强
“人不能两次翻进同一条河流”,赫拉克里特的名言在冥冥之中振聋发聩。
“瑞雪兆丰年啊。”豺哥双手叉腰,满脸欣喜。
雪花翩翩起舞,在沧浪河上空披起了飘逸的银纱。洪卫突然触到口袋中的硬块,他知道是雨花石,是雪儿送给他的那块雨花石,昨天从办公室里翻出来的。他掏出有些泛暗的雨花石,轻轻抚摸,仿佛是抚摸自己酸痛的心。洪卫叹口气,突然扬臂一掷,雨花石刺破雪幕,划过弧度,掉进水里,“啪”,在沧浪河面溅起一片水花,又无声无息。
沧浪之水,奔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