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裴沐再看看乌木杖。
“哦,厉害。”她干巴巴地应了一句,再看姜月章时,唇边的笑却耐人寻味起来,“你跟我解释这些做什么?我看得出来,乌木杖很强,不过——”
啷——当啷啷啷!
火花连闪,身形连动!
“——你以为这样,就能赢过我了?”
纯阳剑气横扫而出,刹那之间,锐气丛生、剑鸣不已。
气流滚滚,掀翻了陶俑、陶器,震得青铜棺木都微微作响。地面的画在颤抖,很快——连画也被吹翻!
“你以为纯阳之体是什么?”
他们一进一退。
“你以为,我凭什么被称为申屠家最强大的术士?”
烟尘弥漫中,有剑音尖啸。
“你以为,我又是……”
忽然,有金石碎裂的声音响起。
一声,而后是细密的无数声。
下一刻,剑身崩坏,化为粉尘。
砰——!
烟尘缓缓散去。
裴沐躺在地上,隔着弥散的烟尘,望见姜月章的脸。
他的脸——这张平素淡漠的、表情少得可怜的脸,此刻呈现出一种扭曲的状态。他咬牙切齿,死死瞪着她,深灰色的眼睛几乎全然被憎恨占据,细密的青筋凸显在他苍白的皮肤上。
他一手抓着乌木杖,尖端抵在她的心口。
“又是……什么?”
好半天,他才吐出这句话。
“……什么?”裴沐恍然,“哦,没什么。”
他恨得眼睛都快滴血,身后血煞也定格为了尖利的鬼爪。但即便这样,他也还是僵持不动,问:“你刚才到底还想说什么?”
“唔……”
裴沐往边上瞟了一眼,笑容变得恶劣起来:“我想问,你为什么不让我摔在地上,而是要用手臂给我垫着?”
“姜月章,你是不是对我余情未了?也是,我背叛过你,可你也骗了我,我们扯平了。”她微微地笑,若有所思,“那我们还打什么,不若再续前缘?啊也不行,你得杀了我,才能复活呢。”
话未说完,她已经扭身挣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轻灵身法蹿了出去!
可即刻,身后风声呼啸!
裴沐双手空空,只匆匆以四周碎片作剑,回身迎战。
但她刚一转身,却发现对面空空荡荡——姜月章竟然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脸色一变。
可她已经不能再动。
因为姜月章如鬼魅一般,倏忽出现在她背后,双臂将她死死箍在怀中。他箍着她,手里冰凉的乌木杖也贴着她;他微垂着头,冰凉的鼻尖落在她耳畔,嘴唇也离得很近。
像情人的耳鬓厮磨。
让裴沐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乌木杖……竟瞬间让他的力量强大了这么多?裴沐暗想。
“看上去,”她听见自己声音也跌落出无数回音,“姜月章,你又赢了。假如我现在跪地求饶,你会放过我么?”
她神情沉静,唇边仍带着笑,语气也不大认真。
姜月章沉默了很久。
久到所有烟尘都落下,他才开口说话。
“小姑娘……我最后问你一遍。”
他的声音像涟漪,不断地扩散,从缥缈变得更缥缈,从幽凉变得更幽凉。
“你究竟……当年,你究竟有没有背叛我?你真的将我交给你的东西,全部交给了申屠家?”
这一次,沉默的换成了裴沐。
她微微抬起头,往上看。
些许的天光在遥远的上方,像一个小小的窗口。这一幕让她想起过去,想起她十五岁那年,被罚去后山做苦工,她偷偷溜到一间破房子里,遇到了个浑身没一块好肉、脸上也全是疤痕的青年。
她觉得他很可怜,却又某种程度地觉得很高兴。他一开始对她很戒备,后来慢慢放松下来,就给她讲很多有趣的事。他告诉她普通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还说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去体会普通人的生活。
她会给他擦身、涂药、包扎,给他喂食。当天色一点点转暗,她就坐在他身边,看着那个小小的、高高的窗口,努力对他描述,云是如何流过、燕子是怎样飞过,当星星出现时,现在窗口外闪烁的又是哪一颗。
那是属于他们的过去,是真正的……属于他们的过去。
不像现在,不像那些看似亲密,却一方虚情假意、一方顾自沉沦的无聊故事。和傀儡戏似的无聊。
背叛他……那时候的她,会背叛他么?
裴沐闭上眼。
她在深呼吸。
她将过去深深地吸入体内,将所有的现在都缓缓吐出。
“嗯,背叛么……”
电光火石的刹那。
“……是啊,我就是那么做了。”
她去抢他手中的乌木杖、你来我往的争抢、一招比一招不要命的疯狂攻击——
这些,又构成了接下来的几个瞬间。
所以可以说,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裴沐弯着腰,喘着气。
她双手死死拽住乌木杖的一段,而姜月章用力抓住另一端。
两人站着,裴沐弯腰喘气,姜月章脊背挺直。
乌木杖成了连接他们的桥梁,一端低的被裴沐抓着抱在身前,另一端高的在姜月章手里。
无声的对峙。
他盯着她,说不好那是个什么表情。总之不大好看就是了。
“你……很好。”他死死咬着牙,因为愤怒太过,竟然扭曲着脸笑出来,“好,原来真的是你——很好。”
裴沐对他笑。这个笑容显得异常可恶。
青年的面颊又狠狠抽搐一下。
然后,他阴沉着脸,低头望着乌木杖,接着再用力地——
将其中一颗宝石给扯了出来。
……宝石?
裴沐一愣,有些呆呆地看着他。
乌木杖是烈山大阵中心,一旦受损,立即就让山体震颤,整个空间也隐隐有不稳的趋势。
不断有碎石被震得落下。
姜月章一手拎着乌木杖,一手托着宝石,面露嘲讽:“愚蠢。你真以为‘乌木灵骨’是这整根木头?其实所有精华,都不过在这一颗宝石上……现在已经算是灵液了。”
他掌中宝石化为青绿色的光团,流转着勃勃生机。
裴沐眨眨眼,神色变得有些微妙:“是么……”
他看着她,好像还想再说什么,却又自己紧紧抿住嘴唇。那死死咬牙的动作,真让人怀疑是否他稍一松懈,就会说出什么自己厌恶的话来。
他干脆别开脸,不去看她。
血煞在他背后缓缓移动。它们如花朵垂落,送出了一样什么东西到他面前。
那是一滴血。
裴沐忽然略睁大了眼:“申屠家的……精血?”
精血不是被他毁了?他不是打定主意要杀她?
难道……
这呆呆的问句,却像是猛地戳中了姜月章的痛点。他原本勉强平静的表情,突然再次扭曲,像被人当面极力折辱,而他竟然不得不全盘接受——甚至于,这就是他自己甘心找来的侮辱!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裴沐,手里用力地抓住乌木杖,几乎将坚硬如玉的木头握碎。
“……对,我用这个。裴沐,我不杀你。”他一字一句地说,“你骗我一次,我也骗你一次。你说得对,我们扯平。”
不杀她……
这个人,真是……让她怎么忍心告诉他真相啊。
就这样吧,是她背叛了他,现在她在赎罪,她死他活,他们两清。
裴沐仔细地去瞧他。其实她已经有些晕眩了,但她还是极力去看他。
而后,她忽然露出一点微笑。这个微笑一点也不可恶了,反而明丽秀美,像阳光下新开了一朵花。
他看得一怔。
“哎,可那精血是没有用的。”裴沐低低地说,声音也软了下去,成了春夏温暖的溪水,“既然要用心头血……那就是力量要很强的血,才能引出灵骨药力了。之所以要用仇人的,大约是因为……申屠遐的血咒……一般人的血也抵挡不住……”
“你那滴精血……哪里解得开……”
心头血是修士的精华所在。它只有一滴,却最为要紧。如果失去心头血,修士也几乎是必死无疑。
裴沐在急促地喘气。
她已经支撑不住,不得不半跪在地上。
姜月章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忽然……他嗅到了一点淡淡的、夹杂着浓郁惊人的纯阳气息的血腥味。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但又像什么都不明白。因为他现在想的那件事……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难道不是?
他的思绪混乱,但他的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他丢了乌木杖,急切地去扶她。
——当啷。
乌木杖落地的声音将他惊醒。
失去了支撑力,裴沐也不再拿得稳这沉手的灵物,只能捂住心口。
姜月章抓住她的肩,目光落在乌木杖的尖端——刚才裴沐一直死死抓住的一端。
那一端……赫然有新鲜的血迹。那血液夹杂着点点金色,分明就是她的血。
……她的血?
忽然之间,他已经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了。他在想什么,又应该去想什么?
裴沐更加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这件事早已不重要了。
她忍着心头血被挖的剧痛,缓缓挪开手掌。一滴纯金色的液体从她心口飞出,像被什么吸引了一般,自动飞向那一团青莹莹的光。
“……回去。”
姜月章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他用力握紧手里的青光,恨不能将之捏碎,同时又伸手前去阻挡;阴风带着血煞,气势汹汹想将那一滴血给摁回去。
“回去!”他简直是在暴怒地呵斥。
然而,那滴金色血液不管不顾,灵活地穿过他的防线,倏然便没入了目标。
姜月章呆了片刻。
他伸出手,看见手里的青光一点点转为纯白。它欣悦地滚动,被他体内的咒术吸引着,跃跃欲试。
他本能地明白了:这就是他一直苦苦追求的东西,是能驱逐申屠遐的诅咒、让他复活的灵药。
但现在,他似乎不太想要这个了。哪怕体内怨气如沸、戾气尖鸣,怨魂的本质在诱惑他杀了一切仇人、再立即吞下灵药……
他也动弹不了。
他只是抓住这团白光,一声不吭,试图将它塞回怀中人的心口。每一次都失败了,但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
她靠在他怀里,头枕在他胸前,呼吸脆弱得可怕。
但她还在笑:“喂,姜月章……你在做什么?快吃了药,滚吧。”
“我……”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我不知道……阿沐,我不知道你是她,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小姑娘……我不知道……”
“不知道……么?”她有些费力地抬头,“那你以为我是谁?”
“我以为你只是普通的申屠嫡系……我以为你是申屠琳。辛秋君说……”他的手指越来越颤抖,这种颤抖让他愤怒异常,“该死——为什么回不去?!”
她惊讶一瞬,噗嗤笑了,声音很柔和:“心头血挖出之后,就回不去了……你真笨,这是谁都知道的……”
他的动作陡然凝滞了。他一动不动,连目光都一动不动。
裴沐平静地看着他。
她按住他僵硬冰凉的手,拿走那团白光:“这就是灵药么……还挺漂亮的。”
她端详片刻,放在唇边,轻轻含住。
姜月章目光一亮,像濒死的绝望之人见到了唯一的良药。他抱起她,近乎狂热地说:“对,吃下去,小姑娘,你会没事的,我的小姑娘……!”
他蓦然睁大了眼,断去了所有话语。
因为裴沐在吻他。
在这个吻里,那团温暖的灵药被送入他口中,欢欣地、迫不及待地化为液体,往他四肢百骸滚滚而去。
“……你以为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她在他唇边笑了一声,像是自嘲,“这一路上跟你在一起的,不就是我?是申屠琳,申屠遥,裴沐……什么名字也好,难道你看见的不是我?”
“假如我不是你认识的小姑娘,我就是我……那我就活该么……”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说不出、不想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现在不是分辩的时候。他甚至不能去想自己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只是在过分冷静地回忆:一个失去心头血的修士,如何救治?他是医者,他一定知道如何救治,如何救治,如何……
……无药可救。
他感觉到了——感觉到自己在复生。僵冷的肢体中开始有血液奔流,灵魂中的阴冷也在缓缓消失;他开始感受到一切活人才有的感受,也包括心脏的跳动。
心脏跳动……原来是会带来痛苦的一件事。真是匪夷所思。
姜月章突然站了起来。
他打横抱着她,倏然往出口的方向而去。
烈山在不停地震动。从乌木杖受损开始,到现在,烈山的震荡已经越来越明显;大块的石头飞落下来,外面还呼啸着飓风。生长多年的灵木被掀飞,一派危险景象。
高山将倾。
裴沐望着那片越来越近的亮光。她脸色苍白,声音已经十分虚弱:“你要带我去哪儿?”
“……找药,救你。”他咬着牙,整个人面无表情,唯有紧紧缩成一点的瞳孔说明了什么。
“救不了的。”
低低的一声,令他刹那间抑制不住怆然之色。
可他仍旧紧紧抱住她,固执地不肯撒手。
裴沐叹了口气:“烈山大阵将崩……你还是快些出去,别管我了。”
他回以沉默,还有更紧的拥抱。固执得简直让人头疼。
阳光洒下的刹那,裴沐被刺得闭上了眼。
姜月章正要再往前,却忽觉怀中一空。
他茫然回身,看见裴沐抓住那根缺了一颗宝石的乌木杖,站在摇摇欲坠的星渊堂边缘。
她原本已经十分虚弱,但乌木杖给了她一点新的力量。她用乌木杖支撑着身体,惨白的面容忽然有了些血色。因此,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便像雪白的昙花染了一些胭脂,秀美明丽得醉人。
明丽得……就像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一般。
姜月章脸色巨变。
可裴沐已经伸出手,让掌心的图腾与外界共鸣。
在一片飞沙走石中,新的强风吹起,无数气流漩涡生出;空间剧烈地震荡,勉强打开了一条裂缝,从中隐隐能看见他们来时的海岛。
姜月章却对那条路视而不见。
他甚至背对出口,顶着强劲的风力,竭力往她的方向而去。在那一瞬间,他的表情狰狞而疯狂。
“阿沐,阿沐……小姑娘!小姑娘!!”他的神情,说不好是痛恨还是哀恳,“我不在乎你背叛过我了,我不在乎了……让我带你走……小姑娘!”
裴沐摇摇头。
她手中的乌木杖发出光芒。这一次是淡蓝色的幽光,而以青绿灵光作为支撑。
这一次引动的力量,莫名地更加强大,强大到足以一举击退姜月章。
无尽清风吹拂着他,也轻柔地包裹着他,将他安全无虞地送进空间通道,送他离开即将崩塌的烈山。
“不……阿沐,阿沐!!”
“这一次……我终究是护住你了。”裴沐歪着身体,神色迷离,既像在对他说话,也像在对遥远的过去说话。
“丑八怪,我欠你的……终于还清啦。”
这句低低的呢喃,也被清风携带,兜兜转转,还是经过了他的耳畔。
姜月章双目赤红,神色癫狂。
可终究,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空间之门消失。
最后的一眼,是她抱着乌木杖,往后坠入烈山陵墓之中。像死去的飞鸟。
“不……!”
一切都消失了。
一切也都不同了。
他站在海岛上,面前是蔚蓝色的、风平浪静的海洋。
天蓝水清,流云横斜,远处一片绿意绵延。
姜月章面对着这一切。他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而后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双手,感觉到了脉搏和心跳的起伏。他活过来了。不错,他活过来了。
“……姜公子。”
他没有回头。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感到茫然,像面对爱恨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判断,不知道是该高兴更多,还是该痛苦更多,又或者是大仇得报的痛快更多……
该,该……如果人的一切情绪都能用应该或者不应该来控制,一切是否就简单许多?
他不明白。
“姜公子。”
妘琦没有走近,声音很平静,对他独自归来这件事没有任何疑问。
“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这件事我原本忘记了,刚刚才想起来。”
“八年前,我遇见阿沐……也就是申屠遥的时候,她曾托付给我一件事。她说,有人交给了她重要的秘术和力量结晶,让她带回那个人的家乡,以免断了传承。”
“她说了一个很偏僻的地名,问我知不知道在哪里。我当时便觉得奇怪,因为那是你隐居的地址,姜公子。而我也确实很久没有收到过你的信了。”
姜月章终于回过头。
他盯着妘琦,就像盯着世界末日、天地翻覆一样,绝望地盯着她。
“你想说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你是想说……申屠遥从来没有背叛我?”
他呆呆地、近乎胆怯地说:“可是她也完全可以……背叛我之后,感到愧疚,所以……”
妘琦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这无疑是一个残忍的、冷漠的、想将一个人推进深渊时,才会露出的神情。
她微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么姜公子,你告诉我,申屠遥那个蠢孩子,八年前是为了什么要叛逃申屠家?她杀了申屠遐,杀了他们那一辈几乎所有的申屠嫡系,抱着你的遗物,浑身是伤地在山里跑。要不是有我,她早就被野兽分食了。”
“姜公子,你说,她是为了什么?”
姜月章直直地站在那里。
他站了很久。
一直到妘琦已经离开,他望着荒无人烟的海岛。他颤抖着抬起手,茫然地在腰间摸索,但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要找的东西。
然后他想起来,她送他的那个小玩意儿,已经被她摔得粉碎,再也回不来了。
她再也回不来了。
什么都……回不来了。
他捂住嘴,略垂着头。
一口鲜血喷洒而出,染红了荒凉的沙滩,又很快被起落的海潮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