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生命挣扎时的希望与绝望,想起血液奔流时的激动与欢欣,想起——
裴沐突然使劲一挣。
却不是挣开他,而是硬生生转了个方向。
她抓住这个人的肩,面对面地看着他。
在已经成为一片虚影的世界中,她深吸一口气,大声地、恶狠狠地说:“姜月章——你若是求我救你,我便救你!”
她周身有剑气飞扬,已经悄悄减缓了他们坠落的速度。
姜月章则背对崖底,面向长天也面向她,手里正牢牢抓住她的腰。他还在盯着她,嘴角嘲讽的弧度加大了。
“救我。”他说。言简意赅,居高临下。
裴沐气道:“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他笑容逐渐减淡,漠然又坚定地重复一遍:“小骗子,救我。”
裴沐张了张口,又闭上。
这是不是一个气得说不出话的表现?好像是,可好像又不是。她说不上来。
但确实有什么情绪烧灼着的血液,烧灼着她的皮肤;烧灼带来疼痛,让她恍然大悟,明白原来这就是活着的感觉,是被她遗忘许久的属于活人的、生动的愤怒与放肆的渴望。
裴沐舔了舔牙齿,忽然笑了。
“不求我,也可以。我会救你。”她更用力地握住他的肩,将自己拉近过去,直到他的脸贴在她面前。
她说:“但是,姜公子,我总要有些别的回报。”
说完,不顾他陡然流露的愕然,她往前撞过去,恶狠狠地、奋力地……亲上了他的嘴唇。
长风浩荡,剑气纵横。
天地之间,坠落之中,她眼中的青年……忽然微微睁大了眼。
与其说这是个吻,不如说这是一次愤怒而蛮横的冲撞。
她只是愤怒地撞上了他,又愤怒地咬了他一口。
接着,就是长时间静默的触碰。
没有人说话。
在这份不再存有距离的接触里,裴沐始终睁着眼,凝视着他。
在急速的坠落和急速的长风里,她竭力睁着眼,透过刀割似的冰冷空气,凝视这双死气沉沉的灰色眼睛。
……不,此时此刻,究竟还能不能用“死气沉沉”来形容他?
当他的眼中有爆裂的火焰燃烧,谁还能说这是一双属于亡者、属于幽寂、属于过去与怨魂的眼睛?
恍惚之间,裴沐竟有些搞不清楚,究竟他是深渊里溺毙的亡灵,还是她自己才真正是一具行尸走肉?
谁真正活着,谁又真正死去?
真是……难以分说。
但总归她想起来了……活着的感觉,其实是愤怒的感觉。总是有不被满足的渴求,总是因此生出愤怒,这才是活着。
她缓缓远离他,又不禁喃喃说:“你让我想起了……我以前喜欢的人。”
他喉头滚动,眼睛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东西。
就像梦呓一般,他带着一丝单纯的懵懂,哑声说:“我,也……”
裴沐却已经笑了。
她重新成为爱笑又狡黠的少年剑客,活像这是一张假面,只要戴上,就能让她随时走远。
她轻快地说:“好了,两清。”
道道剑气跃出,造出平缓的气流。风托着他们,下降到崖底。
一条瀑布垂落,造就一条流动的河水;吵闹又清澈。
这是个山谷,落满下午的阳光。几条鱼从河中跃起再坠落,密密的鳞片闪着光。
裴沐放下他,再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重伤虚弱的青年已经彻底耗去最后一点精力,勉强靠着石壁坐着。
但是,那双同时弥漫着死气和生机的眼睛,仍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谷底沉默,唯有风声穿梭林间,伴随水流喧闹。
这片舒缓的沉默里,裴沐懒懒地打量他一会儿。
“姜公子伤得很重……我想一想,应该怎么医治?”她将刀鞘背回背上,饶有兴致地走了两步,“还是说我不救你,就看你化为尘土?”
在短短的刹那里,姜月章似乎怔了怔。
而后,他的神情渐渐覆上一层冷霜。
或许……他觉得她阴晴不定、反复无常,比小人更小人罢。
“不是说救我?”他幽冷的声音里带着嗤笑之意,“果然是个小骗子。”
“姜公子,话可不能这么说。”
裴沐站在河边,对着河面看了会儿,忽地伸手往里一捞。随着“哗啦”一声,一条肥美的鲜鱼就被她攥在了手里。
她拿着鱼,回到姜月章面前。鱼拼命地挣扎,甩了他一脸带着腥味的水。
“吃吧。”她说。
青年不言不语,只有血煞轻巧一掠。
转眼,裴沐手里连点鱼骨头都不剩了。
她重又蹲下来,托腮望着他:“刚才说救你,是不让你摔个粉碎。现在么……姜公子,你这幅模样,可报不了仇,也去不了烈山,似乎更是付不了我钱。那么我辛苦将你治好,你又能回报我什么?”
他的神情一动不动,只眼里的情绪缓缓加深。
水珠滑过他惨淡的面颊,又一滴滴落下。这水珠折射着他的眼神,简直吃人似的可怕。
“你要什么?”他问,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小骗子。”
裴沐以一种欣赏的目光,凝视着他神情的微妙变化,如同观察一只罕见的蝴蝶如何破茧。
“姜公子,我有一个想法,很有趣味。”
她伸出手,用指尖一点点描过他的轮廓。这张脸真是俊美得惊人,哪怕被青灰色的死气缠绕,也依旧有着最纯粹的美丽。
……和记忆中那个丑八怪安全不一样。不错,他们原本就是两个人。那个丑丑的、很凄惨的男人,早就死了。
那么,他们两人又为何在她脑海中隐隐重叠?对了,是同样沦落绝境、满身凄凉,却还要奋不顾身去抓住太阳,哪怕是带着怨恨去吞噬太阳。
这种让人敬畏的气魄,一模一样。
“三十天整,再加今日剩下的时光。”她说,“这段时间内,你什么都要听我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
“哦……比如什么?”他冷淡的声音藏着一丝不屑和讥讽。
裴沐收回手,认真说:“比如说,第一件事——这段时间内,你当我的情郎。”
空气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姜月章盯着她,终于还是克制不住,一点点流露震惊的情绪。
裴沐觉得他这副惊呆了的模样好玩极了,便噗嗤笑出声。
他喉头滚动几下,才问:“你……开什么玩笑,这是折辱我?”
“不是。你认为当我情郎是侮辱你?那你才在侮辱我。”裴沐撇撇嘴,“我当然是挺喜欢你,才叫你当我情郎。不过,也没有多喜欢,只是想试试,是以三十天便可。”
他无言半晌,眼中情绪变换数次。
“呵……呵呵呵……”
……然后,他突兀地笑了起来。
笑得喘不上气,笑得声音愈发/缥缈幽凉,惊飞了水里的鱼、林中的鸟。
裴沐有点不高兴了:“很好笑么?”
“……好笑至极。”
他笑到垂首,又缓缓抬眼。几缕乱发垂在他脸边,将他幽深的眼神分割成好几块碎片;每一碎片里,都写满嘲讽、冷漠,还有恶意的期待。
“不过,可以。”姜月章彻底抬头,又对她伸出一只手,微笑道,“小骗子,救我,然后我这三十余日中,都尽数听你吩咐。”
这个微笑,要多充满恶意就有多充满恶意,几乎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一定会报复回来。
然而,裴沐望着这个笑,却仍回以一个开朗的笑容。
“好。”她伸出手,“一言为定?”
姜月章也伸手,与她击掌三下:“一言为定。”
符文闪动,术士之间的“契”成立。一方若有违背,则将付出惨痛代价。
裴沐满意了。
她拿出一把小刀。刀刃划出一抹银光,在她手腕偏上一些的位置割开一条口子。鲜血流出,隐隐带着金色——纯阳之体的特征之一。
就在一瞬间,姜月章的目光便情不自禁地集中在那道伤口上。
血煞猛地跳动而出,在他周身起伏不定;他几乎是用一种兽性渴望的目光,死死攫住那伤口。
裴沐才刚一伸手,他就迫不及待地用现出尖爪的手攥住她手腕,把她拉到唇边,贪婪地吮吸她的鲜血。
鲜血不断从她腕上涌出,又一滴不剩地被他吮走。
在细微又急促的吞咽声中,裴沐的脸色也开始略微发白。
她皱着眉,抱怨道:“很痛。你就不能温柔些?谁的情郎是这模样?”
姜月章动作一顿。
他稍稍抬起头,面上青灰之气已去,苍白的嘴唇沾着鲜血,好像雪地里开出点点艳红梅花。
“……温柔?”他隐隐似又嗤笑一声,这一回却又多了更多耐心。那双眼睛有捕猎者的专注和凶狠,稍稍一动,就让人感到不自在。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回旋,重又落到她腕上的伤口。在凝视之中,他忽地唇角一勾。
就在裴沐眼前,他慢条斯理地、一点点地,开始用舌头舔舐她伤口上的血珠。
冰冷湿润的舌尖在她手腕肌肤上辗转,时轻时重。
一一将血珠舔尽后,他再在那道细细的伤口上轻轻一吻,复又缓缓吮吸几次,再重复耐心舔去的动作。
裴沐完全呆了。
等她反应过来,本能地就想将手抽出来——却又抽不出来。
姜月章抓着她的手,又开始吻她的掌心,再一路蜿蜒直到吻上伤口。最后,他才抬起眼,用一种和动作全然不符的嘲弄眼神看着她。
“小骗子,这样足够温柔了?”他讥笑反问,声音里毫无温度。
裴沐心中微微一颤。
她刚还有些热意的双颊,猛然褪去了绯色。
她眯起眼,却也不急着恼。
“让我想想。”她使劲抽回手,却又贴近他的面庞,对他温柔一笑,“好像,还不够啊。姜公子别急,我们才刚刚开始。”
姜月章尚未完全恢复,目光不禁追随着她抽离的手。
但是,现在积蓄的力量,已经足以让他按捺下本能的渴求。
他用拇指揩拭去唇边残留的血迹,再仔细将细微的血舔干净,之后才站起身,借着身高垂眸俯视她。
“小骗子,”他幽凉的声音几乎给人以温柔的错觉,“你现在又想做什么?”
裴沐微微一笑。
接着,她往地上一坐,整个人瘫倒在草地上,呈一个“大”字状。
“我饿了。”她大大咧咧地说,随手摘下一朵野花把玩,看也不看姜月章一眼。
“我要吃烤山药、烤野兔,必须要有盐作佐料。还要喝鱼汤,我喜欢熬得奶白的汤,里面再煮上新鲜的野菜。”她漫不经心地提着要求,“要鲜果,不要太酸,但也不能不酸。你自己瞧着办吧。”
片刻沉默后,草地上响起一点脚步挪动的窸窣声。
忽然,她面前的日光变暗。
裴沐不动,只懒洋洋地撩起眼皮,便看见姜月章的脸。
他单手撑在她身侧,另一只手来抚摸她的脸颊;在脸和脖子交界的地方,像是温柔抚触,又像杀气四溢的估量。
他的嘴唇在笑,眼神在恐吓她。
这个表情真是生动极了,让她有些开心。
“好。”他低下头,在她唇边轻轻一吻。冰凉的温度,叫人很想瑟缩一下。
“都按你说的来,”他温柔地、一字字地说,“小、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