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 刺耳的声音戛然而止,而她清澈含笑的声音响起来:“大祭司来了。”
这下,就好听多了。
“不过,哪里难听?这是自然的声音,蕴含了天地间的本质大道。”她振振有词,如此可爱。
他便笑了,不过在她眼里,兴许他仍是那个面无表情、让人讨厌的无趣大祭司。
“这般刺耳,便是大道,也是杀人之道。”
他踏云而起,落座她身边。树枝晃荡着,她惊讶的眼神也在摇晃:“大祭司竟然也会坐树上?”
迎着她的目光,他莫名心慌意乱,不得不错开目光,好让声音的平稳替自己做个掩饰:“看不下去罢了。拿来。”
她愣愣地将树叶递来。
借着月色,他看清了叶片边缘留下的浅浅银丝。忽然之间,他心跳如擂鼓,那些杂乱的欲念幻化而起,令他险些将叶片握碎。
但终究,他还是稳稳地拿起叶片,衔在唇齿之间。
并且,没有调换方向。
尝试了几次之后,他顺利吹出了想要的乐音。那是为数不多他能记住的民歌,她也曾哼唱过,是“蒹葭苍苍”如何如何。
她坐在他身边,指尖动了动。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她要来抓他的衣袖——是以为,还是希望?
不明白,说不清。
但这件事没有发生。
待他吹完,她就开始鼓掌,高兴地说:“大祭司吹得真好。不过,这是一首情歌呢!”
月光中,她的脸庞明净如玉,略带促狭的目光也清澈至极——可有时候,越是清澈干净,越是惹人目眩头晕。
他只能悄悄抓住树干,压住心跳。这一次,却不再舍得移开目光。
“叶片发音,本就略有刺耳。”亏他还能说得这般平静无波,但若真平静无波,为何又要说出接下来那一句话?透出明明白白期望、再平淡的语气也遮掩不过的一句话。
他说:“我更善吹埙。副祭司若有意,下回便……”
话没说完,她已经欢欢喜喜地说:“好啊,下次大祭司吹埙给我听。也吹这一首,好不好?”
其实,他当时本是想说,下回便教你。
但月色太好,她笑得也太好;她与他在一起,纵然彼时什么都不曾明了,却也依旧那么好。
所以他悄悄藏起叶片,说:“且等下一回月圆。”
其实回想起来,有无数的细节都透着他的心思。当她望向他时,他便觉世界一片明光灿灿;当她看向别人,同妫蝉、朱雀,或者别的什么人并肩行走、说笑打闹,甚至显得亲密无间……
欲念夹缠着他心中的幽暗,就会升腾弥漫,令他生出种种不可思之思,乃至做出种种不可取之举。
不准她在外过夜,悄悄占据她所有时间,为了她担忧自己而暗自欢欣,为了偶然的肌肤相触而心潮起伏——就像女娲祭时,她将他压在地下,滚烫的肌肤紧紧贴着他,让他再也想不起其他,满心所想竟是让她再越界一些、更过分一些……
这种种痴念,因何而生、从何而起?
是否当他第一次在夜色中见她,以为他是个伶俐少年、可造之材时……就已经被那份夺目的光彩占据心思?
仍是说不清,道不明。
很多人都知道,他是扶桑大祭司,所以他心怀天下,毕生所愿便是人族昌盛。他们以为,他之所以如此,必定是因为他眷恋众生草木,对世间难事心怀悲悯。
其实并非如此。
当他迎着长风,巡视自己的领地、检验大片的丰饶与欢欣,他不曾感受过任何一丝真正的欣慰或喜悦。
他只是能够感受到,这是他的职责,是他天生该做的事。但那不是因为喜爱,不是因为眷恋。
他不曾对任何事、任何人产生一丝一毫的爱意——直到遇见她。
直到遇见他的副祭司,他的少年……他的阿沐。
他这一生,从未有过这般感受。
从未这样将一个人放在心上,却竟又害怕自己血液太烫、心跳太急,将她损伤。
这般珍惜,这般眷恋,这般贪心想要更多。
于是生出执念,生出魔障,生出种种看似冠冕堂皇、实则虚弱无力的诡谲心思。
假如世上真有天命,有因果,有循环和报应,那么为何是落在她身上?
他总是在这份迷茫和不甘中变得暴怒,甚至生出无穷尽的想要毁灭所有、让所有事物一同陪葬的心思。
但其实他自己知道答案。
之所以是她,之所以偏偏是她……不过是因为,他在这世上唯一真正在乎、眷恋、珍惜到惶恐不知所措的地步的,只有她一人。
天地茫茫,都是责任,唯独一点真心情意,全是她。
所以要夺走她,所以要让她为了他丝毫不爱的这个世界而耗尽心力、日渐虚弱,最后一意先他而去,还以为她是走在他想要的道路上,而他更是求仁得仁、满意不已。
愚蠢,荒谬,狂妄,无稽之谈——种种可笑之态,全是他自己应得,是他自己活该。
无数迷思颠来倒去……
他却倏然意识到,这个梦做得太久了。
……
他猛地睁开眼。
“——阿沐!”
怀中的一团低低“啊”了一声,立刻背过手去,显得有些心虚。待她抬头讨好一笑,就显得更心虚了。
他慌乱的心却因为这一笑,而安定许多。
这时他才发现,原来是她拿了青色染料,似乎刚才在他肩颈处涂涂画画。这种颜料多用于绘制陶罐、壁画,很难擦洗。
“……又在捉弄我了。”他失笑,去握她的手,“我看看有没有沾到你手上。”
她坐在一旁,整个靠在他身上:“沾上也没关系。你不问问我写的什么?”
他只顾低头去擦她手上的染料:“哦?什么?”
“是……”
很久,很久。
都没有声音。
被他握住的手……也失去了力气。
他盯着这只纤弱的手掌。那点颜料还沾染在她掌心,未曾彻底擦去。
“……阿沐?”他不敢抬头。
这一次没有回答了。
这一生……都不会有回答了。
他将她葬在烈山。
很多年前开始,属于他的陵墓就已经开始修建。陵墓在烈山山腹内,就在星渊堂之下。
人们都说他在她死后一夜白头,说得久了,似乎就成了一桩令众人津津乐道的传说。扶桑立国不久,制度初初建成,哪里都是生气勃勃,对陌生人的事也如此关心。
姚森问他是否要惩处那些传递闲言碎语的人,他拒绝了。
他已经不关心任何人,对他们的言行也只感到漠然。
他也并不觉得她过世的那一夜他有如何凄凉。在他想来,那一夜他只是站在烈山之巅,望着漫天流星坠落,想了很久和她的过往。都是些值得怀念的好事。
也或者,他的漠然和平静来自于……他已经有了决意。
他不会违背她的愿望,但是,当他面临浩瀚星空推算命轨时,他仍旧有了真正从属于自内心的决意。
他会为她守着她关心的一切,但是,也只能持续到他寿数终结之时。
夺天之术只能用一次,可在这世上,想救一个人千难万难,想挥霍一条命却是万分容易。
三年之中,他为她守住了女子可以修行的开国之策,也为她改革了关于奴隶的身份地位规定。
在妫蝉与姚森决裂时,他为她拦住姚森,迫使他退步,并将西方领地分封子燕。他登城门向西而望,直望到子燕氏出走,建立燕国。后来,他也目送了她救过的那个小女奴北上而去。
他也为她看着裴灵转世,那个爱哭又胆怯的小姑娘,到转世的时候都还哭着,说要转世成为阿沐的亲人。
一桩桩,一件件。她关心的人和事,他都护住了。
再往后,这能人更替、王朝兴衰、运势轮转,便再也与他无关。
她过世的第三年,他挑了一个相同的冬日晴天。天空是淡蓝色,浮着些不多不少的云。
姚森在华丽的宫殿中大发雷霆,然后又苦苦哀求,说扶桑不能没有大祭司。
当他发现什么话都没用时,他总算恢复平静,像个皇帝的模样。
“那将乌木杖留下。”他提出了这个要求。
乌木杖伴随他大半生,早已被他力量浸润,是世间难得的灵物。
他说:“我还有用。”
而后便转身离去。
他终于能够离去,朝东方海边的烈山而去。
姚森在他背后摔碎玉器,绝望地大吼:“这是你一手建起的国家,你竟然就不管了吗——!大祭司大人——大人!!”
他没有停下:“我已经管得太多了。”
太多了,时间也太久了。三年之中,每一日都是疲惫与煎熬。
他走出皇宫,看见无数朝臣跪拜;越过前方宫墙,又是无数人影。
但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一件很微小的往事。他想起很久以前,阿沐曾跟在他身边,穿过同样低头不语的人群。
阿沐……
他在心中找到她的影子,有些委屈地对她说:我好累。
幻影之中,她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又叹气说:大祭司也会耍赖啊。
他恍惚一笑,乘云离去。
已经被荒废的烈山伫立在海边,还同当年他们初遇时那样。山顶的星渊堂已经生了藤蔓,而当陵墓入口打开时,便有森冷的、死亡的风吹来。
星渊堂碎了一个角,露出了他过去命人修造的女神像。曾经无面的女神,早已有了他最熟悉不过的五官和微笑。
他最后望了一眼,而后闭目沉下。
入口合拢,墓穴中的青铜长明灯亮着一盏一盏的光,照亮许许多多陪葬的器物。
无数死气沉沉的人俑代替了活人殉葬的传统,还成了山野间灵魂碎片的依附。
他一直下沉,直到沉入墓穴中心的青铜立棺旁。
他的阿沐就在那里。
“阿沐,你别生气。”他低声为自己辩解,犹如她活着时那样,“我没有违背我们的约定。”
他手中的乌木杖亮起光芒——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型巫术正在演化。
光芒汇为无数河流,朝地底涌去,再流向四面八方。
“此令——扶桑百年,固若金石。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他的气息迅速衰败,而人世间的大国气运、人族气运,则愈发昂扬。
这是镇压国运的巫术,能保扶桑百年兴盛。
代价则是他的全部生命。
雪白的长发散落在大祭司如夜的衣袍上。他感到了突如其来的衰弱,但却不以为意,反而欣喜若狂。
巨大的青铜立棺开启,他跨进棺木,将那具被巫术保存、栩栩如生的尸体抱在怀中——
他终于再一次将他的世界抱在怀里,永不放开。
乌木杖静静地立在他们身边。
棺木合上,巨大的陵墓震颤起来。
只在顷刻之间,烈山便消失在东方的海边,消失在世人眼前。
天下再无扶桑大祭司,也无曾种植了神木的烈山。
而那具无人寻得的棺木里,只有一个疲累许久、终于得偿所愿的人;他在他的世界身旁,迎来了最终的到来。
多年之后,也许只有陵墓中残留的阴风还记得,那一声声的:
——阿沐。
——阿沐。
——阿沐……
终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