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昏昏欲睡,妇人温柔地抚摸他一头乌发,忽然妇人眉头一皱,男孩醒了瞌睡,忙问:“姨娘怎么了?”
妇人摸着隆起的肚皮慈爱笑道:“小家伙儿又踢我了。”
男孩探究似的望着妇人圆滚滚的肚皮,学着大人口气道:“娘说瞧着您的身子像是个女娃。她快出来了么?”
妇人忍俊不禁:“我们驭霄相貌堂堂,小妹妹害羞得躲在姨娘肚子里不好意思出来呢。”
他挠挠头,天真笑道:“姨娘,若真是个妹妹,我长大便娶她!”
忽然,脚下沙子慢慢溜走,分明置身沙漠,却像在海中,四周不断有将士尸体被卷进漩涡,一截截将在这世上活过的证据淹没,下一个,是他。他的战靴最先陷落,紧接着是小腿,然后是宁折不弯的膝盖,她拼了命紧紧拽住他,然而流沙如同情仇,越挣扎陷得越深。她不舍得放手,只是,哪怕用尽全力,哪怕哭哑了嗓子,最终握住的不过是浸了血的衣片。他的肉身,她的十年,他们的一生一世,就这样被流沙吞了。
血染烟霞,剑底浣花,终不得宜室宜家。一双斑鬓一世殇,一池凉月一湖霜。大漠狂风涤荡前尘恨怨,百年后再见,天上人间。
“我编一段情话说给自己听,哄骗自己正被谁爱着,可后来才发现没有人会像他那样爱我,一泯恩仇,无畏死生。”徵音在灯下神情放空,而我却落了眼泪,刘驭宵死后,她急速衰老成了如今模样,祭出一枚真心,抱着仇恨同归于尽。
如此故事连向来滔滔不绝睿智机警的陆华浓都无法可说了,他只望了望窗外将明的天色,默默吹灭了蜡烛。
爹还沉沉睡着,徵音冲她笑了笑,一如当年对空遐想的神态,她曾有太多事放不下,在刘驭宵死后却全都忘了。
她拉开房门,清风灌进门内,吹得我面上泪水未干出凉凉的,她轻轻跨出门槛,不失优雅从容。我和陆华浓紧随其后,只见她出了溥北城门,置身万里黄沙间,她那样素净恬淡,仰头朝天边望了望,那里正有一轮朝阳升起,本该是生机蓬勃的景象,瞧着却比落日还要寂寥。
她扭过头对着藏了她十年爱恨的溥北回眸一笑,而后不疾不徐走进了沙漠深处,直到再也看不见。风沙掠过,好似夹着她的歌声。
拂杨柳兮,娇莺恰啼
茂梧桐兮,有凤来仪
弄冰弦兮,娓娓如昔
歌繁缕兮,魂梦佳期
望尽天涯兮,相顾戚戚
得一良人兮,情之依依
绝世名伶花月凋壮阔跌宕的一生就此曲终,缘散。
晌午艳阳高照,爹悠悠转醒,见徵音不在便清楚了什么,我想劝他几句,然他好似自己想通了,心境平和道:“她最好的时候我没有赶上,如今她落魄了,所幸老天没让我迟到。能再见到她,已是上苍恩赐。”
几日之后,我们倒换了度牒,收拾好包袱,爹却不肯动身,神情凄怆地抚摸着离弦琴:“我想留下。”
“爹……”我还想说什么,陆华浓忙拉住我,摇摇头示意我收声,爹说:“离弦琴在这里,她也在这里,我还能到哪儿去?”忍了几日,他终是落泪道:“我等了她十年,此生注定无法再为别人等待。”
一出戏到了落幕的时候,天下最伟大的琴师选择在荒凉大漠等待永不会归来的天下最伟大的伶人。我说过,大漠再好终究也不是我喜欢的,于是我决定上路。
日暮西斜,我同陆华浓出了溥北,各乘一匹马,慢悠悠走着,我终于看到故事里壮美绝伦的夕阳,每一个死于大漠的人将鲜血奉上,为所有一日日一点点走向死亡的人渲染出鲜活的背景。
我忽觉怅然,等不到天长地久,谁执我手?
“笑颜。”陆华浓探究似的打量我,玩笑道:“莫不是才出来就想你爹了吧?”
“你才没断奶呢!”我回敬他一句,想起那个梦,厚着脸皮再次询问:“我是否真的见过你?”
他忽然扬鞭打马,疾驰而去,得意笑道:“你追上了,我便告诉你!”
好家伙,居然还有这后招,看本师太不杀他个落花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