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匆忽,转眼三年。
时当季夏,抵近傍晚,夕阳艳红。陈团学堂小院中大树底下,道屐正往炉中添加柴禾,忽然一拍脑门道:“啊呀!师傅叫我买七麻膏,我怎么给忘了!”急忙起身,往句留城中市集赶去。
路过孝子巷,就见巷子口侧卧着一个糟老头,眼睛微闭,身子矮小,衣衫破烂,穿一双草鞋,旁边放一张古琴。那古琴修长窄狭,形状怪异,色泽黄中带黑。
道屐刚走过去,又倒着走回来,笑问道:“你这张是甚么琴?”糟老头睁开眼,坐起身来,右手一捋遮住眼睛的银白头发,喜道:“你是要学琴么?”
道屐笑道:“我只是好奇你的这张琴,并非想学。”
糟老头立即又躺了回去,一副懒散模样道:“既然不是来学琴,就不要打扰我老人家睡觉。”闭上眼睛,又再眯睡。
道屐来到市集,在蜜饯铺中买了两斤七麻膏,拿一块丢进嘴里。才走几步,就见前面并肩走着两个人,左边那位穿着官服,头戴官帽,依稀认得是句留县县令,右边那位却是不认得,头戴四方高帽,穿着黑衣,腰间悬挂一块玉佩。身后跟随一名小童,手里抱一件黑布包裹长物。四名佩刀官差前面开路,一行人朝城西去了。
希声学堂内,七百余名弟子分坐四方,正举办新一届考核评定大会。再考核五人,本届考核评定大会便要全部结束。
北面当先一排仍为嫡传弟子,一共七人,只是此次为首的却不是大师兄魏伍卒,而是二师兄尹正。最末一位是个瘦削少年,一副病恹恹模样。在他旁边,站立一名小童,大声道:“劣生刀月痕免试,晋升为优生!”
四面走道中,百余位围观者齐声怪讶,一阵嘈杂。反观场中弟子,却是人人淡定,并不惊讶这样结果。
这三年中,那个曾经上门挑战的独辫少年刀月痕,每日只睡四五个时辰,更大胆跑去内院中偷听嫡传弟子抚琴,终于磨练出一身精湛琴技。半年前,他向希声学堂三十二位优生一一发出挑战,每战必胜,此后寻常弟子中便再无敌手。
小童待四周稍静,继续大声道:“平生董严西上前演奏!”只见南面列坐弟子中站起一人,朝中间教亭走去。
就在这时,外院大门忽然被人推开,四名官差跑进到门里,分立左右站立。紧接着,后面跨进来两人,后面跟随一名小童。尹正一看,其中一人正是句留县县令邢宽邢大人,转头吩咐三师弟封玉衡数句,便即起身相迎。
邢县令笑着拱手道:“尹老弟,十分抱歉,本来今日乃是你们希声学堂三年一次的考核评定大会,不便来此骚扰,怎奈这位石教头非要叫我带他来会一会魏伍卒魏老弟,还望莫要见怪!”
尹正微微一笑,道:“邢大人来得正巧!本次考核评定大会,还有四人便要全部结束,不如就请大人与这位朋友一起,到学堂内院喝一杯清茶如何?”转头朝邢县令身旁那人去看:只见他年近中年,头戴四方高帽,黑衣束腰,金边修饰,腰悬玉佩;样貌颇为清高,嘴角总挂一丝微笑,三分傲气七分邪气。
尹正心知此人来意不善,却是不动声色,引着三人自边缘走道向学堂内院走去,来考核评定大会围观的群众纷纷避让。
内院湖池中,另有一栋碧瓦红木建筑,只作一层,四周设有回廊,取名“盈香小筑”,乃是平日用作待客处所。尹正将三人让进屋中,邢县令与那人东面坐了,自己西面作陪。
待小童奉完茶,尹正开口问道:“不知这一位如何称呼?”
邢县令笑道:“这位乃是我们龚州官学雅风苑的掌琴教头石常宣石教头,琴师等阶中位列‘少帝’。”
尹正抱拳道:“在下不知石教头远来,有失迎迓,当真失敬!”
对面石常宣略一抱拳,并不言语。
就听邢县令道:“此次石教头到访你们希声学堂,乃是要瞻仰一下魏伍卒魏老弟的绝技。”
尹正道:“邢大人夸赞了!我们希声学堂众位嫡传弟子,也只是平凡人,并无多生一双手、多长一双脚,只是刻苦勤练,习得师傅的些微技艺罢了。这位石教头特地赶来相见,只怕要令你失望了,因为师兄近日并不在学堂中。”
邢县令道:“哦?”转头去看石常宣。
石常宣道:“我此次来,虽有兴会一会你们大师兄,却也附带考察地方琴事之公务。既然你们大师兄不在,便请尹老弟代为与我较技一场如何?”
尹正笑道:“我虽与魏师兄同出一门,琴技却是差着很远,恐怕不能令石教头满意。”
石常宣阴阳怪气道:“自从去岁先帝晏驾,幼帝登基,便常闻坊间乡里有琴师沽名钓誉,混淆教学,看来恐怕实有其事。”
邢县令猛听石教头言语带刺,不禁一怔,到嘴边的茶硬生生顿住。却见尹正笑道:“石教头职责所在,当能理解。我虽不及师兄造诣,却也不得不站出来请教石教头一二,还望石教头不吝赐教。”
石常宣道:“如此最好。”
尹正唤进来另一名小童阿生道:“去到我房中,把床边长方木箱里那一把古琴拿来。”小童点头去了。
邢县令夹处中间,颇为尴尬。一方面与希声学堂交情不浅;另一方面又不能得罪石常宣,因为他是少帝,虽不事官职,却有官阶,且与自己等同大小。
三人一阵沉默不语。少刻,那小童将琴拿来,尹正伸手接过,道:“请随我来!”起身走出。邢常二人紧随其后,那抱琴的小童亦后面跟上。
四人来到藏经塔。
尹正将两张矮几对面间隔七八尺摆放,将琴置于其中一张,转身点燃香炉,顿时芳香弥散。尹正请石常宣对面就坐,叫邢县令在旁边一张蒲团上坐了。
石常宣道:“这一场比试,曲谱任意。既然是我提出较技,便由我来先弹好了。”说着把手一伸,旁边那个小童便将黑布套中琴具取出,恭敬递与石常宣。石常宣将琴摆于矮几之上,略一调试,道:“献丑了!”说着拨动琴弦,奏了起来。
尹正听了片刻,便知他弹的是曲“歌天阙”。这开头几下,平平无奇,然而技法端正,尹正知他必然师从名家,只是除此而外,并不见其个人奇特之处。邢县令一旁听了,也是不觉有甚惊喜巧妙。
这时,石常宣技法渐变,每拨动一下琴弦,便有两重声音传入耳中,如若空谷回音,久久不绝。这曲歌天阙,本为颂赞九天宫阙之流光华美,要求意境高远,石常宣的琴音也因此高亢起来,空空铮铮,虽则缓慢,却每触碰一下,便有挑动心房之奇妙感觉,若上尘嚣万里。
尹正奏曲无数,闻听此音,竟也内心雀动起来,心道:“看来此人少帝头衔并非有名无实。”
石常宣越弹越高,越撩越远,到最后手势一提,清音绝跃。突闻房梁上咔嚓一声,一支椽木竟然凭空折断。
邢县令大声鼓掌道:“石教头琴音断椽,今日我算是开了眼界了!”
尹正亦微笑道:“石教头果然高人,那么尹某也来附和一曲。”说罢端正身姿,伸手抚琴。
尹正弹的曲谱,名叫“广湖扬舟”。一指拨出,琴音震颤,洪洪悠悠,荡怀及远,琴音之空铮放缓,将大湖浩渺写意于外。忽然叮吟两声,琴势愈缓,有如珠玉坠湖,溅起两轮涟漪,平静中让人仿佛看见轻舟摇橹,划开一尺镜面。
邢县令虽不谙琴道,却亦能听出石常宣和尹正二人曲风之差异。石常宣拨音高亢不卑,内劲蓄忍,尹正恰恰相反,放音驰骋,任意畅弹,无拘无束。两人心境差别,尽彰琴上。
突然,尹正左手空闲,以右手食指取“鹭浴盘涡”势,滚弦发声,琴音荡漾颠簸,潇洒而出。刹那间,邢县令只觉整个房间余音撞还,层层叠叠,朗朗爽爽。这一招,正是尹正的独门绝学“惊鲵飞鸿”。
片刻之后,琴势一刹,音转空灵。尹正左手一散,轻提右手长袖,单指剔、挑、摘、托,音色泾渭分明,犹如雨后洗尘。
恰在这凡心绝静之时,一只蜻蜓飞入藏经塔中,轻轻落于石常宣肩头。
尹正将弦随性一拂,一曲终了。
邢县令哈哈大笑,赞道:“尹老弟此曲神妙无方,当真有如‘君子如水,随方就圆’,潇洒至极。最后这一小段,更引得蜻蜓驻立,误把石教头当做了湖心青莲,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石常宣微微一笑,道:“尹老弟天纵奇才,是我大夏之幸。今日这场比试,是我输了。我有预感,咱们很快便能再会,届时谁输谁赢,尚未可知。”随命小童收了琴具,转身离去。
邢县令立即跟着起身,朝尹正抱拳道:“叨扰,叨扰!尹老弟改日过来我府上一坐,我亲自给你泡一壶上等好茶!”
尹正抱拳笑道:“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他日登门造访。还请邢大人慢走!”转头对旁边小童道:“送贵客!”邢县令再一拱手,随着小童去了。
尹正坐下,伸手抚摸着矮几上这一张古琴,看了看琴尾处那三个骷髅图案。
不多会,外面一阵脚步声响,一人跨进来道:“辛苦师弟!”语声沉宁庄重,竟是大师兄魏伍卒。
尹正连忙起身抱拳道:“师兄哪里的话!这也是为了保住师傅这点心血,要是哪天师傅回来时,没有了这间学堂,我们几位师兄弟,哪里还有脸面再见师傅。”
魏伍卒道:“还是师弟思虑周到。倘若由我出战,若是赢了,殊无好处;若是输了,只怕就要有关闭学堂之厄。”又道:“师弟方才与他对决,此人技艺如何?”
尹正略一思索道:“今日赢他,实属侥幸。若非这张刀月痕带进来的‘鬼见愁’,恐怕未必就能赢他。不过我度量此人技艺,当非师兄对手。”
正说话间,外面一阵步伐嘈杂声,六位师弟一起走入藏经塔中,齐声道:“大师兄,二师兄!”就听七师弟佟乔伟笑道:“刚才我们听小童阿生说了,二师兄竟然赢了龚州官学雅风苑掌琴教头、位列琴师等阶中少帝的石常宣,真是大快人心!”四师弟曲乘风在旁边蒲团上一坐,单手托腮斜着头道:“那是当然了,他就是只老狐狸,遇见我们二师兄也一样要栽跟头!”五师弟薛聪问道:“不知道师兄是怎么让那只蜻蜓停驻在那姓石的肩上的?”
尹正微笑道:“大概是我的琴声让那只蜻蜓产生幻觉的缘故吧!”
三师弟封玉衡道:“听说此人以琴音弄断了木椽?”
尹正抬头道:“你们看,便是顶上那一支。”
众人举头细看,果真有一支木椽从中断裂。
魏伍卒道:“这一年来,朝中积弊聚多,民间乱象环生,更有传闻某位大臣意图篡位。这石常宣此时来希声学堂,恐怕别有用心,各位师弟须要多加留意,勿中小人陷阱。”
众人一起应是。
魏伍卒对尹正道:“二师弟,你随我来。”尹正也不说话,跟随出了藏经塔。
曲乘风道:“你们大伙猜,大师兄和二师兄究竟有甚么事瞒着我们?”
七师弟道:“有么?”
曲乘风道:“你个呆子!小师弟,你告诉他?”
就见旁边那位身形瘦削,一副病恹恹模样的少年道:“自大夏建国至今,数百年间,扬名的琴师不少,却并无一人可以做到以琴音吹花飞叶,更别说弄断这样一支木椽,多半是有古怪。两位师兄只怕便是为此担忧,依我推测,大师兄和二师兄应当知道其中奥秘。”
曲乘风道:“听见了没,七师弟?”
佟乔伟摸着脑袋道:“怎么感觉小师弟有些二师兄的模样?”
众人一起微笑。
七贤宝斋魏伍卒房间中,尹正与大师兄对面而坐。魏伍卒小声道:“大夏国已经建立六百多年了,为了巩固基业,初代皇帝一道谕旨,曾经令宫门内外血染尸堆,为何到如今竟然还有人会那封禁之术?”
尹正道:“方才师兄说有大臣意图篡位,会不会与此事有所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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