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廷审（1）

    乾隆皇帝珍爱的两架古琴，一为宋朝“鸣凤”，另一架是明制“洞天仙籁”，都箧藏在咸福宫东室。

    舜帝作五弦之琴，歌《南风》而天下治。乾隆皇帝追慕舜德：“每一静对，穆然神移，不待抚弦动抚，始知至德之平和也。”又在东室画南薰之图，由此御名“琴德簃”。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想起舜帝德风，而今每一抚动琴弦却哭声惊心，嘉庆心烦意乱。——从这一点来说，他是位好皇帝。

    按大丧制，咸福宫西边建了毡房。毡房前面搭建布棚，四周围成黄布城，军机大臣在毡房左右两座蒙古包里办差。

    现在他正坐在毡房里，内阁、军机、六部九卿分列左右。通江白莲教“匪首”罗其清跪在圣天子脚下，兵部能说通四川方言的官员正在讯问。

    眼前的罗其清更像一个乡下农夫——又黑又瘦的中年汉子，一只手臂异常粗肿，用污黑布绳吊挂在胸前。

    尽管嘉庆极力想象，看他神情没有丝毫异端的征兆。他见过的人最多，又不能不说是极少，极片面——人性万物以最真、最善、最美的面目在他面前出现。而他见过的官员、贵族、奴仆，罪犯有限的几种人里，最凶狠、残暴、邪恶的酷吏，枭雄、贼盗、佞监、恶奴都不是这幅模样。

    “或许见到朕才变成这样，他一定心生悔恨了。”嘉庆更相信教化万方的南薰之德在匪首身上起了作用。他听不懂匪首嘴里说的话，审视着虫蚁般的匪首，他希望看到像小虫一样挥舞着爪子，垂死挣扎，惊慌失措。

    然而，他倍感失望。廷讯竟然平静顺畅，一点波澜都没有。问一句答一句，不问则垂着头侧伏在地上，匪首没有战栗，没有颤抖！——连和珅、福长安都不敢这样啊！他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恐惧。

    御案上摆放着审讯问话的记录。嘉庆看了一眼，决定亲自问话。

    是否有必要先问伤势，他犹豫着——依照大清律，罗其清马上要被凌迟，掏心挖肝，祭奠战死的将领、兵士亡灵。——普天之下莫非朕的臣民，尽管大逆不道，也让他深沐天恩，死得安宁吧！自然还有阎王在冥界惩治他，永远不得超生。于是，嘉庆带着一丝悲伤问道：

    “你的伤势如何？你们都是百姓，平日受恩深重，蠲免钱粮，赈济缓征。你们得以安居乐业，饱食暖衣，为何甘心学***？即或县里有审断不公，也应该到官申诉。何敢纠人闹事，究竟意欲何为？”

    一种从未听过的，既威严又温和，似乎能化开寒冰的声音传来，虽然很难完全听懂，罗其清先被这声音感动了。

    仰头看一眼天神般的皇上，他很快又伏下身，抽动了几下肩膀。他忽然想起家乡，想起了妻子儿女，心里生出巨大悲伤。

    泳福，泳寿，梅香，他为儿女起了寓意美好的名字！——有几间屋子，一块属于自己的田地，子女传宗接嗣，将来为自己养老送终；或许，他应该有这样一个完整美妙的，百姓理想的一生。

    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天神一般的天子认为他已经有了这样的生活。——听官员逐句重述了一遍嘉庆的问话，他眼泪没有落下来，而是流向了眼角，渐渐干涸。

    他家乡巴州，处在陕西、四川、湖北交界。上百万外省流民携妻挈子来到万山丛杂，袤延千里的巴山老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