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金反悔了就不要追究了,酒楼开喜宴,上门来惹的都不愉快又是何必?”
看着师尊伏低做小的模样,道士们哪还不晓得,此番借势压人是踢到了铁板,慌忙哀求:“我们错了,是我们鬼迷心窍,玻璃八卦镜还没做好就想着吓唬店家一番,把货卖出去,我们日后再也不敢了,给大人赔罪。”
张宇初弃卒保帅的干脆:“国师,这几个劣徒任您处置,我们龙虎山丢不起这个人!”
此言一出,客人已经走完了的酒楼内顿时一片寂静。
竟然是国师亲临!
而酒楼的掌柜和伙计更是一时间如坠梦里,有些难以置信直到用力地掐了自己一把,才相信这是真的。
孩子堆的小乞儿,则是呆呆地看着姜星火,他不敢相信,传说中的仙人,竟然好心地把自己捡了回来,还带自己吃了顿饱饭。
领头的道士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身旁其余的道士也纷纷效仿。
“算了算了,都散了吧,别做这副姿态。”姜星火挥了挥手,让张宇初把人带走。
这群人感激涕零地连声道谢,一溜烟儿就消失不见了。
张宇初看着姜星火脸上毫无变化的神情,试探性地问了句:“国师,我派弟子去把订金给退了。”
姜星火摆摆手:“不用了,掌柜既要退货,订金没有退的道理。”
见掌柜一时惶恐,这时候反倒不敢说话了,姜星火摇了摇头,对王斌道:“你付钱。”
掌柜连忙摆了摆手道:“国师来小店光顾便已是开恩,如何敢收国师的钱?”
姜星火闻言道:“那怎么行,你是做生意的人,怎么能让你卖了东西不收钱呢?如此做法,我岂不是刚说了人家不对,做的又是一样的事情。”
“这也不算什么。”
掌柜还想尝试:“这是贵人照拂,小店委实不敢收国师的钱,国师要不留一幅墨宝吧?”
姜星火莫名地想起了严嵩和六必居的故事。
王斌付了钱,姜星火没再说什么,便带着几个孩子告辞,掌柜亲自将他送至门外。
侍从们守在门口,外面的人没得到什么消息,而里面的人自然也不敢宣扬出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姜星火带着几个孩子看着运粮河上辛苦搬运货物的力工,像是勤劳的蚂蚁一样,来来回回。
“什么都没改变。”
姜星火拍了拍于谦的肩膀,问道:“有权力的感觉,你认为好吗?”
于谦倒也诚实:“我没有,但是我觉得若是能像师父一样,能把权力用在正地方,挺好的。”
“呵~”
姜星火舒了口气,空气中出现了欠欠的白雾,重复道。
“可我还是什么都没改变。”
姜星火陷入了某种巨大的疑惑之中,他今天解决了几件事,但似乎又什么都没解决。
他所做的一切努力,看起来在大的方向上,自上而下地起到了改变整个国家方略的作用,继而让历史走上了新的轨道。
但仔细想想,这种脱离了百姓的变法,真的是正确的吗?
姜星火有了一丝怀疑。
这种怀疑,不是怀疑他能不能成功。
成功的案例,当然是有的,很多国家都有过自上而下的维新。
姜星火所怀疑的,是这种变法给身处于历史洪流底层的百姓所带来的的阵痛与种种考验,是否真的是如他所设想的那般温和,毕竟有一句话说得好,时代的一粒沙,落到每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大山。
看起来自己每天忙前忙后,要开很多会,见很多人,处理很多国家大事,与皇帝和大臣们勾心斗角,可说到底,姜星火却发现,自己越来越对底层的百姓,缺乏足够的了解了。
“国师?”张宇初见姜星火半天没说话,以为是在生自己的气,这时候也只能主动试探道。
姜星火反而道:“那个捕头是不是还躲在酒楼里没敢走?让他去给我寻几个做货运的船老大来。”
张宇初亲自去传话,捕头不知道国师想干什么,但还是依着吩咐,把小镇码头上的几个船老大给“请”了过来。
大约是得到了捕头的吩咐,船老大们知道当面这个带着几个孩子的青年身份不简单,于是一开始都不敢说话。
“问你们些事情,烦请据实说。”王斌在一旁提醒道。
“现在榷税的情况如何?”
船老大们一开始看到了张宇初不敢说,姜星火问:“张真人工坊运输玻璃和化肥,可曾如数给钱?”
“自然是如数的。”
姜星火又问了几个问题,大约是见姜星火态度很好,于是这群船老大说着说着,反而都说开了。
“这一年到头,榷税则愈来愈烦,税额也愈来愈高.”
“商税的比率没变,税额怎么越来越高了呢?”
一个船老大小心翼翼地回答:“都说国师要征210万两商税,所以税吏就多征了一些,我们在京城地界来往,京城里都没这个说法,晓得是他胡乱寻得理由,可也不敢多说什么。”
姜星火的眉梢挑了挑,又问道:“那一路沿着运粮河运输,都要交些什么税?”
“库房、店舍、还有停储客商货物的栈房,必须每日按人货数量来纳钞。”
“驴、骡、马车,但凡是受雇装载货物,出入京城或其他城池的,每辆也必须缴纳单独的车马税。”
“运粮河和官道,这些水陆通道,每隔一段路程就有官吏设关卡税监,然后过税关,就得按照路程远近、装载货物多少,分别征收相应的税。”
“都有什么税?”
“嗐!”
船老大叹了口气,说道:“船料税、条税、门税、关税.多了去了。”
“大小货船,船户有船料,商人又有船钱,进店有商税,出店有正税,从此镇发卖货物,到下个湾又有商税,百里之内,管辖商税就有三官,一货之来,榷者数税,便是天大的利,也剩不下几分了。”
姜星火了解了榷税情况,没说什么,而是放这些船老大们离去,又让捕头领路,在河边小镇上逛一逛。
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这里是一个天然的货物集散地,很多从周边地区运往南京城的物资,都是在这里装货、卸货,以及分流运输的。
故此,小镇上什么行当都有。
“掌柜的,有件事想问问你。”
“老丈,今日生意可好?”
“这位且住,问笔生意。”
姜星火让孩子们回到马车里,只带着于谦和王斌,耐心地绕了一圈,几乎每一家店,都进去坐了坐,有捕头的帮助问话倒也顺利。
这里的店铺商家,除了榷税,还面临着一个重要的难题,那就是官府的强制性物资采购。
按老朱的规矩,朝廷中枢各衙门,诸如六部和各寺,有什么物资需求,是没有统一采购的,而是各自按照部门需求,分别去民间购买,然后出的也是本部门的自有资金。
老朱规定的是,只有拥有采购物资权限的官员,才能做这件事情,而且要按照市价付钱。
但姜星火实际调查得到的情况是,经过了三十多年的演变,现在很多部寺衙门的官吏,即便没有合法的采购权,也纷纷写白票,指定名色、品种、数量以索取货物,但却先不给钱,也不派人去店里取货,而是在票上开具“至本衙交纳”这种字样,让商铺送货。
态度好的收到货还给一半或是三成的钱,态度不好的干脆一毛不拔白嫖,然后还有更过分的,不仅白拿,还要指斥货物质量不好,所以干脆拒收,然后打板子把人送回去,让人整好的货物再送过来,可实际上再送过来,还是要挨板子,如此一来一回,商铺也就回过味来了,明白对方就是敲诈勒索,只能破财免灾。
“吏治不仅仅是靠着京察和考成法推动上层的变动,底层百姓遭受吏治不振的盘剥尤甚,胥吏之害,尤甚绯紫之辈啊!”
姜星火今日见闻,更是坚定了他刚刚生出的想法。
变法只走上层路线,是容易失败的,在政策的制定上要关注自上而下的东西,同时也不能忘了最根本的基层。
税卒卫的事情,要加速了。
只有一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可靠税收力量,才能暂时根治(在这支力量也异化堕落之前)基层的吏治腐化与税收之弊。
而姜星火也想尝试去印证之前他跟梦里的自己,所迸发出的某些想法。
“取民心,可行否?”
姜星火把这个想法埋在了心里。
眼前吏治与税收纠缠在一起,要借着审法寺刚成立,皇帝和金幼孜都要大刀阔斧改革法律体系的机会,把税收制度好好整顿一番,肃清这些巧立名目的税种,同时减少重复征税,控制朝廷各部寺的采购权,让底层胥吏没有中饱私囊的空间,方能减少税收中的浪费。
姜星火寻了一处有笔墨的地方,将自己的想法记录了下来。
“夫京师乃陛下所居根本之地,必得百姓富庶,人心乃安,而缓急亦可有赖,太祖高皇帝取天下富家填实京师,盖为此也,其在今日,独奈何凋敝至此乎?
朝廷钱粮,俱是招商,有所上纳,即与价值,是以国用既不匮乏,而商又得利。今价照时估,曾未亏小民之一钱,比之先朝,固非节缩加少也,而民不沾惠乃反凋敞若此。虽屡经题奏议处,宽恤目前,然弊源所在,未行剔刷,终无救于困厄恐凋敝日甚一日.臣愿陛下特敕各部寺衙门,备查先朝官民如何两便,其法安在题请而行,其商人上纳钱粮,便当给与价值;即使银两不敷,亦须那移处给,不得迟延,更须痛厘夙弊,不得仍有使用打点之费就中尚有隐情,亦须明言,一切惩革,不得复尔含糊,则庶乎商人无苦,而京邑之民可有宁居矣。”
一气呵成后,姜星火把草稿纸收了起来,又对张宇初说道。
“今日天色尚早,走吧,去你的化肥工坊和玻璃工坊,看看工人们的生产和生活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