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风波过后,孝陵对老朱的冗长祭拜也终于在日头几乎要挂到脑袋正中的时候结束了。
然而这还远不是今日所有流程的结束。
百官们滴水未进,就得饿着咕咕叫的肚子继续徒步从紫金山返回南京城的皇宫里。
级别高、年纪长的自有皇帝差遣宦官赏赐些饭菜食盒囫囵垫一口,而级别低的,若是有经验的,自然会在袖子、怀里藏点馍馍之类的,若是没经历过这般场景,那也只能望梅止渴了。
是真的望梅止渴,紫金山-南京城的这段道路两侧是有大片梅林的,而且眼下五月正是梅子初熟之际,然而众人此行的目的可不是为了来吃梅子的。
当然,即便如今陈瑛带着负责风纪的监察御史来回巡视,依旧是有许多官员忍受不住饥渴的折磨,偷偷去摘几个梅子塞进嘴里。
“你看那个人!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好像是梅子吧……难怪刚才闻到味儿了。唉,我怎么没想到呢。”
“你没想到的事情可多了去了,都说了带饭你不带,还说我蠢,咱俩谁比谁更蠢啊?”
随着众位官员们越走越远,周围的气氛也变得愈发古怪起来。
路边不远处,竟是有一群日本商人,正在售卖饭团、味噌汤套餐。
而陈瑛那群御史不知道得了什么风声,竟是自己先买了吃了起来,丝毫没有知法犯法的悔意。
套餐做的跟竹筒饭类似,不过上面是一层饭团,下面是一罐热汤。
看着都察院的人吃的香,一众精疲力竭的官员纷纷凑到近处,却是看到摊位上挂着一杆杏色小旗,一百文一份,明码标价。
“几个饭团一罐汤就卖一百文?怎么不去抢!”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被旁边另一名文官止住了话头:“哎,伱不买我还买呢,往后稍稍啊。”
负责纠察风纪的都察院众御史都买了,众人看无事,便也跟着买了。
然而很快,又有人站了出来:“这点东西能填饱人的肚子吗!”
“我说你们能不能消停会儿啊!”
亲自当摊主的肥富无奈了,虽然说日本因为食物的缺乏,现在所做出来的菜式都非常单调,天妇罗之类的著名食物也没有问世,有人说日本农民一碗饭就着一颗梅子吃了也并不夸张,但像肥富这么大的商人,要不是大明的那位国师吩咐,他才懒得来这里卖便当。
肥富抬起头冲着众人喊了句汉话:“我们也不容易,你们要是嫌贵,大可不必花费一百文买.本来也没剩多少份了。”
想买的官员还是占多数的,听摊主提及没剩多少份,众人更加觉得饥肠辘辘起来,连忙催促摊主赶紧将剩下的摆出来,并纷纷掏腰包表示愿意支付一百文。
见众人都同意支付一百文了,肥富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命人将剩下的套餐端上桌来挨个售卖。
“这是何意啊?”
朱棣骑在战马上啃着一个炊饼,囫囵问姜星火道。
他征战半生,爬冰卧雪的时候多了去了,靖难的时候一场会战经常要打一天才收兵回营,战场上谁容你累了喘口气再打,饿了吃口饭再打?
所以朱棣倒也不讲究这些,白面炊饼都吃的美滋滋的,他旁边的朱高煦也是如此,只不过拳头大的炊饼朱高煦是一口一个。
姜星火不急不缓地咽下手中的食物,然后答道:“自然是要让百官知道知道在大明经商是个什么环境。”
随后,朱高燧带着几人骑马来到了肥富的面前。
“官爷。”
肥富点头哈腰道。
“有占市籍吗?”朱高燧骑在高头大马上,冷冰冰地问道。
所谓占市籍,用姜星火前世的话说,就是工商注册,在大明所有商人,都必须先到当地的官府进行登记,批准以后才能有这个东西,如果没有的话,那就属于违法经营的游民。
违法经营的游民,被官府逮到了是什么后果呢?
按老朱的口头圣旨,那就是“若有不务耕种,专事末作,不入市籍,不服管教者,是为游民,逮捕之,发边远充军,亦或打杀了事”。
当然了,老朱也不是傻子,他虽然想把大明建设成一个大农村,但农村也得有商人负责交易,不然耕牛、种子、镰刀、锄头,没有的地方如何互通有无?而生产出来多余的粮食,又卖给谁去?所以老朱虽然重农抑商,但也仅仅是“抑商”,不是“绝商”,并不想把商人统统都给赶尽杀绝。
老朱重农抑商政策的本质,其实是通过打压商人群体的地位,以及通过官府的“市籍”等手段,控制商人的人数,并且通过高额的苛捐杂税来控制中小商人的收入,让经商成为一件充满风险而收益极为不稳定的事情,这样农民和卫所百姓就不会向往成为商人,由此就能让农民和卫所百姓不离开土地,而如此一来,大明才能拥有稳定的税基和兵源。
或者说,“耕稼劝,则农业崇,而弃本逐末者不得纵由是,赋税可均而国用可足”这句话才是老朱的用意,他正是见识到了宋朝商业繁华后,百姓崇尚商业而无人愿意农耕,同时军队战斗力奇差无比,甚至有“领了阵前赏赐,射了一轮箭就算对得起官家了”的奇葩现象,认为商业导致了国家的税基和兵源不稳定,所以才不用宋朝的旧法,而是另起新法。
当然了,经过了三十多年的实践,事实已经证明了老朱的新法也不是那么的靠谱。
因为随着元末战乱的余波结束,百姓过起了太平日子,那么时间长了,贸易的开展几乎是必然的.互通有无是群体的本质,上古时代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人类族群才逐渐扩大,形成了部落联盟,如今道路平整、信息往来便利,更是不可能靠《大明律》来抑制,所以商业的发展肯定是没人能阻止的。
而如今姜星火让肥富演这么一出戏,自然是接下来的谋划做预热。
肥富和几个日本商人面面相觑,只能老实答道:“没有。”
“喔,充军流放、当场杖毙,二选一,自己选吧。”
“人家不过是路边卖饭团,何至于此?”
这时候刚吃了肥富卖的饭团的文官们坐不住了,虽然卖的贵了点,但质量没问题,吃着香还吃饱了,总不能自己吃饱了就眼看着人家被打死吧?于是纷纷开口道。
朱高燧在马上扭身,认真答道:
“我爷爷这么规定的。”
“这”
文官们面面相觑。
朱高燧话锋一转:“不过既然大人们给你求情了,那倒也是不必非得从这二选一,交个罚款吧,便放过你。”
不待商人开口,朱高燧旁边的人熟练地算起了账目。
“先算该缴纳的钱有车马拉着,四匹马,车马税三千二百文;看起来是逃了税的,那条税、门税、关税,意思意思,补缴个七百六十文吧;这汤里有鱼,要补缴鱼税;饭团有醋,要补缴酒醋水;还有落地税.”
“再加上罚款,凑个整一共一万五千文,十五贯钱,拿来吧。”
肥富和几个商人东拼西凑,兜里也没凑出这么多钱,好说歹说,又抵押了一匹马,方才狼狈脱身。
众文官看的不是滋味,不过倒也没人上去替他交罚款,只是有人低声抱怨道:“方才还觉得这商人赚钱来的容易,如今看来,却是白忙乎一场,倒搭进去了。”
这时候宋礼路过,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古之为国者,使商通有无,农力本稿,商不得通有无以利农则农病;农不得力本稿以资商,则商病。故商农之势,常若权衡。然至于病,乃无以济也。”
这便是说农业是生产物质的,而商业是交换物质的,如果没有商业交换那么农业就病了,而如果没有农业大家都去搞商业,农业就病了,所以农业与商业要进行均衡.而如今到底是谁病了呢?
刚刚发生的小故事,让答案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围观的文官们,都有些若有所思了起来,当然,他们思考的不是这出戏对于商人来说是怎么样的,而是对于他们自己的利益有着怎样的影响。
眼下王景怕是要倒了,而变法派气势如虹,国师刚刚在“三问三答”的第三次问答里讲过商业,如今又来了眼前这一出,其中的寓意自然不言自明。
那么在眼下这个变法来到了新阶段的节骨眼上,对于“重农抑商”政策的改变,到底要如何站队表态,这显然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
皇宫,华盖殿。
经历了一系列繁琐的仪式后,筹备了一个多月的典礼终于来到了最终的环节。
也就是重新上谥号,重新献《太祖高皇帝实录》。
嗯,其实建文帝朱允炆已经给他敬爱的皇爷爷搞过一遍这套仪式了,只不过当时没折腾大臣们一天内完成祭拜孝陵和眼下的这两件事倒不是朱允炆比朱棣心肠好,而是老朱死了以后先搞了一套入葬仪式,然后才修的《实录》。
昨天的时候,礼部的三位,就已经同鸿胪寺卿在奉天殿中设溢议案了,如今不过是照本宣科。
锦衣卫设卤簿驾,教坊司设《中和韶乐》及大乐,该有的一样不能少。
朱棣换了身衮冕,驾临华盖殿,坐在龙椅上当木偶。
然后礼部尚书卓敬作为捧溢议官,立于丹陛之东。
等鸿胪寺卿进来启奏以后,执事官行礼,文武百官礼赞,然后五拜完毕,奏请升殿。
导驾官前导,教坊司吹奏大乐,然后按照文武百官按顺序站好自己的位置,曹国公李景隆站第一个,作为监修官,待会儿他得把总裁官解缙负责修的《太祖高皇帝实录》给捧上去。
卓敬抑扬顿挫地念着手中的东西。
“帝王有圣德神功者,必有尊溢徽称,荐之于天,刊于玉简,昭示无极。故三皇之称日羲、轩,二帝之溢日尧、舜,逮及禹、汤、文、武之称,皆由功烈谋漠之盛,此万古不易之典也。”
“太祖高皇帝配功德于乾坤,焕光华于日月,帝王之盛,无以复加。跻于遐龄,上宾帝所,万方哀悼,思慕不忘臣等谨遵古典,稽溢法,太祖高皇帝宜尊溢曰:太祖圣神文武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宜尊溢曰:孝慈昭宪至仁文德承天顺圣高皇后。”
这都是事先就定好了的,朱棣自然没有什么异议,于是李景隆带着百官再行四拜,礼毕后,朱棣亲手举着溢议,交给翰林院进行撰写册文,上谥号的仪式也就结束了。
然后是李景隆献上《太祖高皇帝实录》,皇帝给参与编修的人员发赏赐。
朱棣这次很大方,不是按照建文帝修那版《实录》的赏格发的,而是直接按照高一档修《元史》的标准,再加一档进行赏赐。
对于负责编修的儒生们来说,这是非常爽的一件事,因为《实录》早就修好了,他们只需要照着建文版的进行删改就行,有的人压根没动几笔,而拿到手的赏赐却比之前的编修者足足丰厚了两个档次。
“监修官曹国公李景隆、副监修官忠诚伯茹瑺(伯爵是超品,品位大于正二品尚书,所以只念爵位),赏银百两,彩币六表里,织金纱衣一袭,鞍马一副。”
“总裁官翰林侍读解缙,赏银八十两,彩币五表里,织金纱衣一袭,鞍马一副。”
“.誉写监生、生员、儒士各银十两,钞三十锭,彩币一表里。”
到目前为止,算是把老朱第二次愉悦送走了。
由于是正经的朝会,所以还是来了一句习惯性的“有事可奏,无事退朝。”
在这一片和谐欢快的气氛中,大家都松了口气,没人会在这时候找事的,王景都躺板板了,谁还想上去触霉头?
可这口气刚松了一半,便忽然有人排众而出,正是工部尚书黄福。
“臣有本奏。”
朱棣点了点头,说道:“准奏,黄尚书但讲无妨。”
黄福应了声后,便将早已打好腹稿的奏疏念了出来。
“《太祖高皇帝实录》有载:理财之道,莫先于农;为国之道,以足食为本。军国之费皆出于民,若使之不得尽力田亩,则国家资用何所赖焉?农者乃为治之先务,立国之根本。”
“人皆言农桑衣食之本,然弃本逐末,鲜有救其弊者。先王之世,野无不耕之民,室无不蚕之女,水旱无虞,饥寒不至,自什一之途开,奇巧之技作,而后农桑之业废。一农执耒而百家待食,一女事织而百夫待之,欲人无贫,得乎?”
“古先哲王之时,其民有四,曰士农工商,皆专其业,所以国无游民,人安物阜而致治雍雍也。务俾农尽力畎亩,士笃于仁义,商贾以通有无,工技专于艺业。所以然者,盖欲各安其生也,所谓‘民有常产则有常心’,士农工商各居一业,自不为非,古之至理也。”
“臣闻陛下欲开海禁、行商贸,以求财利,为国大不妥也,望陛下深思之。”
黄福话音落下,整个华盖殿开始变得安静了起来,只余下间或起伏的呼吸声。
朱棣皱了皱眉,拿起龙案上还热乎的《实录》冷笑了一声,问道:“黄尚书的意思是朕违背了太祖高皇帝的祖制吗?”
“法无古今,唯时而已。”
当这句话从黄福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怎么都让大臣们感到有点奇怪。
“臣并无此意。”
黄福连忙否认,随即又恭敬地说道:“臣以为,只是如今国家方经战乱,正是应该与民休息,劝科农桑的时候,此‘时’与洪武开国之情形并无区别,既然‘时’一样,那么‘法’便不应该更易才好。”
得,黄福这是版本更新,迭代新打法、发力新赛道了。
他也不嘴硬什么“祖宗之法不可变”,而是按着姜星火的理论,承认“法”可以变,但是得根据“时”来。
那么四年靖难之后的现在,整个北方乃至江淮都被打烂了,跟洪武开国时候的情况没什么区别吧?
这时候朱棣不好在说什么了,他也委实辩不明白,于是看向了姜星火。
老和尚今日告了假,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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