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这‘无调查者勿发言也’的说法倒是新鲜,可若是真想做什么,直接下命令便是,何须弄得这般繁琐?总不能事事都调查一遍再做决断吧,那怕是黄花菜都凉了。”朱高煦哑然道。
闻言,院子里一些同样被姜星火折腾成了黑面包公的小官、小吏,也同样看向了姜星火。
这正是他们这些日子里所不解的地方,按理说,以国师这般滔天权势,又挟平叛白莲教完胜之威望,在江南想要干什么,还需趁着治水的机会分派他们这些人,甚至自己本人亲自一个乡一个乡跑过去,所有人拢共跑了一百多个乡,才出这么一份用以决断的调查报告吗?
拍脑袋不就完了吗?以前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啊!
只不过,这些话他们当然不敢对姜星火说,所以只能默默地憋在心里老实干活姜星火倒也不亏待他们,去乡里做调查是有额外的餐食补贴的,说是餐食补贴,但数额却明显非止是一日两餐甚至三餐的标准,所以大家也就不说什么了。
但既然二皇子问出了他们心中埋藏已久的困惑,他们自然乐得听个答案。
埋头研究水利工程设计图的叶秀才此时也昂起了头,最近他跟孙坤已经快要进化成爆破鬼才了,江南那些黑心士绅修的豆腐渣堤坝,快被他们炸完重修了个遍。
“这里当然不是说我们做所有事情都是如此,那岂不是成了刻舟求剑?若是有些事来不及调查,亦或是某些事确实是常识(并非等同于经验主义),便是另一个说法了。”
“但是。”姜星火拿起蒲扇扇了扇风,继续说道,“对于重大的、一旦做出决定便很难更改,或者说更改了会造成严重后果的行政决策,那就必须要调查了当然如果情况允许,小的问题,因地制宜、因时制宜的问题,也得调查,不能想当然觉得所有政策都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
见众人还是有些不解,姜星火干脆举了个例子,小故事语出《浑然子》,作者是明朝中叶的进士张翀,此时却离出生还远得很,倒是适合直接拿过来用,不虞有什么文抄被人窥破的尴尬。
“农夫耕于田,数息而后一锄。
行者见而哂之,曰:甚矣,农之惰也!数息而后一锄,此田竟月不成!
农夫曰:予莫知所以耕,子可示我以耕之术乎?
行者解衣下田,一息而数锄,一锄尽一身之力,未及移时,气竭汗雨,喘喘焉不能作声,且仆于田。
谓农夫曰:今而后知耕田之难也。”
便在此时,王斌来报,却是说有一些松江本地的士子求见也非是生人,领头的正是当初骑驴的那几位,听说国师回来了,这帮人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竟是纷纷前来求见。
姜星火似是也不意外,直接说道:“一猜就知道他们为何而来,那便让他们进来吧,不过有什么事也得等稍后再说。”
十几个衣冠楚楚的士子涌了进来,显然都是松江府本地生员的“意见领袖”。
国师既然打算听他们的诉求,但又有要求他们不要现在说,这些人倒也乖巧,安静地站在刚进院子的位置,看着被晒得不成样子的众官吏,先是对这些官吏失了体面有些下意识地鄙夷,但其中一部分人,旋即就有些敬佩乃至自惭了起来。
宋礼也是毫无正三品大员的排场,起身亲手从井里把窖好的冰瓜拿出来,然后给众人切开分了。
宋礼一边分,一边笑着继续说:“便是说,知易行难也!”
一众官吏、士子此时确实有些坐立不安,但姜星火示意众人无碍,也只好看着让侍郎切瓜了。
不过别人能看着,黄知府却不能,他连忙抢过这个活计。
黄子威这个松江知府最近跟着国师混的愈发体面非是外表的体面,他一样被晒黑了,而是别人对他的畏服,这是他以前被架空的时候从未体会到的。
他操刀给姜星火切了块西瓜,自己也切了一块,啃着瓜含混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下官是深有体会,以前总觉得坐在府衙廊下听雨,靠着案牍文书便能把一个府治理的井井有条,如今跟着国师把乡里跑遍了,反倒觉得自己惭愧得很,真如青蛙坐井观天那般了。”
一众士子在旁边跟旁听生一样听着,姜星火侃侃而谈。
“为什么说‘无调查者勿发言也’?咱们就说最近亲身经历的两件事。”
姜星火用大拇指、食指、中指掐着瓜,露出了两个手指头。
“第一个,江南要开矿,十五抽杀完还剩下几千白莲教降卒,所以煤矿、铁矿、银矿.甭管是什么矿,该开都得开,资源不能浪费,要利用起来。那小苏狮子岩、鹤演、观山、钱察四个银矿被当地官府说洪武年间就开完了现在要报废,若不是派曹松去暗访,咱们是不是就被糊弄过去了?”
这里便是说,以前李景隆在诏狱里提过一嘴,洪武朝时期,他在江西等地督办银课,大明的白银产量逐年下降,结果被朱高煦无情戳破,差额都进了他曹国公府自己兜里虽然这上万两银子李景隆去年中秋大宴的时候,都捐给了大明的大航海事业,算是花钱买平安了,但银课的内幕,由此可见一斑。
这次也是一样,地方官想借着上报银矿报废的名义,把银坑里剩余的白银都转包给当地的豪强矿霸来开采,并从中大捞一笔。
姜星火表面上派了一批人去调查,这批人当然是被带着吃喝玩乐送土特产去了,但暗地里,曹松却带着人查到了证据,直接导致当地宦场的大地震。
众人都跟着点了点头,若是光靠说,他们还不太好理解其中细微的含义,但一举例子,便都清楚了,国师的话不是什么大道理,是能真真切切指导他们做事的准则。
姜星火又一口气啃了两瓣瓜,方才伸出小指头道:
“第二件事咱们核查摊役入亩的时候,是不是明确规定了不能有任何‘新型徭役’,不能再搞无偿摊派劳动?”
“陛下怕咱们管不到卫所兵,也特意下了圣旨:数年用兵,军民皆困,今方使‘摊役入亩’与之休息,数有令,擅役一军一民者,处重法,比闻卫所府县都不遵承,仍袭故弊私擅差役,如驱犬羊,无复分毫矜恤之意,是上不敬君命下不恤人穷人之苏息,何时可遂?诸卫所官长,尔等其申明前令,自今有再犯者,诛不宥.语气够严厉了吧?杀头的惩罚够狠了吧?”
听了这话,就连宋礼都露出了苦笑,这件事情是真的给他们开了大眼,打死他们也没想到,地方上那些虫豸在如此明确画了红线的情况下,还能玩出花活来。
“结果怎么地,后来又因为一件小事,陛下给礼部和五军都督府下了圣旨,说的是:自靖难兴兵以来,江淮及中原之人,馈运战斗死亡者众,而暴骨原野,多未埋塞,命礼部暨都督府分遣人巡视,督所在官司塞之.无非就是掩埋荒野外尸体的事情,按照现在的规定,各地官府、卫所花点钱雇人去干就好了,这个钱已经从百姓的赋税里收上来了。”
“好嘛,他们怎么玩的?以前是谁不想服徭役得交钱免役,现在是谁想去收尸体得给官长们私下交钱!然后官长再把按照规定应该用于该项花费的钱截留一部分,转手发出去,里外里挣两份钱!”
姜星火是越说越气,直接把西瓜塞到了朱高煦手里,指着空气难得骂娘道:“你挣钱倒是给朝廷把事干了啊,还特娘的又转包出去一手,又转包也忍了,这种事情免不了,可是这帮接了任务的地痞无赖自己找不到多少荒野尸体,上面因为花了对应的预算又有收尸指标,最后干脆把人家村民的祖坟给半夜偷偷刨了凑数!若不是村民告到黄知府那里,在座的谁都不知道,这像话吗?!”
这确实不太像话,在座的吃瓜官吏、士子们都颇为忍俊不禁。
刨坟凑数的事情闹得太难堪,整个松江府都当成笑料传的沸沸扬扬。
姜星火叹了口气道:“所以说啊,一个银矿上报报废、一个收尸结果刨坟,就这么两件小事就能看出来,你要是不调查,光是在上头给底下下指令,送公文,我跟你们说实话,咱们这变法,就得变成王安石青苗法第二,成不了!”
这话一出口,官吏手里的瓜顿时都不甜了。
国师说的严厉,甚至把“调查实践”上升到了关系“变法成败”的高度,又着实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容不得他们不重视,毕竟是关系到他们切身利益和前途命运的事情。
王安石的青苗法之所以失败,主要便是因为下面官吏阳奉阴违,以至于在实际执行过程中严重走样,可谓是丑态百出。
永乐变法,所用政策或许有的是相对激进的,但从姜星火政策制定者的本心来说,却无不是以强国富民为宗旨,关键的问题就在于执行过程能不能原原本本地进行落地。
如果不能,那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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