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还举着一面幡竿,上面书了‘替天行道’四字。平时一副公子模样的张岱此时显得特别滑稽。
“魏公公,今儿个是燕九节,我这身打扮,您看像不像丘神仙下凡?”张岱主动说道。
这么一说,魏忠贤才恍然大悟。传说每逢燕九节这一天,丘神仙就会乔装打扮回到白云观来度化道众,被他瞧中的人,就可以跟着他白日飞升成为仙人。丘神仙的化身,或是贫道、或是乞丐、或是娼女、或是盲叟,总之都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的下九流人物。
京城中一些戚畹大户膏粱子弟,逢着这一天,都会跑到白云观来向这些“贱民”布施,如果碰巧从“贱民”中遇上一个丘神仙的化身,岂不是一本万利的便宜事?不过,最乐于施舍的,还是内廷太监。这些人既认了丘祖为本门帮主,当然就想着如何攀缘接福,一年就这一回,故都出手大方。因此就有一帮泼皮无赖,在这一日故意扮穷骗钱。
张岱当然不是为了骗钱,他就纯粹来逗乐耍怪的。别看他现在这副模样,实际上他最近日子过得很难过的。
天启十一年是皇帝重点打击土豪劣绅的一年,张岱的族内就有好几个人中招。
比如说,张岱的仲叔张联芳是江南的收藏名家,他相当的一部分青铜器藏品是通过雇人盗墓得来的。还有一部分藏品是做官时巧取豪夺而来。因为属下的举报,张联芳身陷大狱。
张岱的三叔张炳芳,是个政治投机客,他在
京城做吏员,搜集官场上的情报,可说是东林党中汪文言一类的人物。张炳芳相貌堂堂、过目不忘,再加上能言善辩,与京城内的官僚交结甚密,尤其是内阁中的温体仁。
皇帝对官场中的尔虞我诈表示非常反感,他对结党的事极为痛恨,张炳芳就撞在这一条上,被押进大牢。
这两位都是官僚,真正作为绅衿出事的是张联芳的独子燕客,此人生来桀骜不驯。张联芳经常给燕客大量的钱财,让他花销。燕客性格暴躁,如同脱缰的野马,他曾经打死自己的婢女,然后埋在自家园林里面。违反了皇帝新颁布的法律,被官府抓进大牢里。燕客视人间规矩为无物,还敢拒捕,打死了来抓捕自己的官差。最终他也被抓进大牢里面。
张岱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族人被处死,于是他发动关系请求朝廷特赦。张岱最硬的关系就是乾清宫管事太监魏忠贤,魏忠贤看上去很憨厚,但绝对不傻。大内宦官因为收受贿赂替犯人说情,被皇帝处死了十几个人。魏忠贤绝不会冒这个险。
皇帝也知道张岱替自己族人说情,他派许显纯押着张岱去大牢里观刑,观刑结束以后,张岱双腿发软,彻底不敢在说话了。张联芳和他的儿子燕客,以及张炳芳三人在西市处斩。
张岱的族人纷纷指责他没有用,不知道帮助自己人。张岱跟家里的关系可算彻底掰了,他自己对亲属关系的破裂并不很在乎,他怕的是这位冷酷的君主将试图贿赂官员的自己也给处死。不要说死刑,就是锦衣卫的第一轮大刑,他都完全接受不了。后来,还是魏忠贤主动找张岱给他宽心,他才从恐惧的情绪中转向忧伤。
为了消解忧愁,张岱从学习入手。他将生意交给伙计打理。自己则是沉醉于钻研古人与重要典故,要从繁杂浩大的典籍中找出真正重要的行谊,并从汗牛充栋的史料中萃取精华。
张岱曾经听过一个故事,写在自己的书里,故事是这样的: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可已矣。
就因为这个故事,张岱觉得自己的历史知识还是太浅,容易出笑话。于是,张岱收集自古以来值得一记的事物,以备与朋友言之有物所用。为达此一目的,张岱广采博搜——从天文、地理、考古、政事、礼乐、方术、外国、植物等,总共汇集二十部。
在每一部之下,张岱罗列他认为有必要知道的事。若能具备这些知识,聊天时就不会碰到尴尬窘迫之事了。不过这项工作并不容易,张岱最后总计搜了四千余条名目,各附扼要解释。
今日,张岱就是想好好地放松一下,魏忠贤看了也觉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