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祺瑞手握电报一派茫然,看来吴佩孚依然不肯原谅他。唐之道无言以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说:“芝老,卑职帮不了你,你自己善处吧,我告辞了。“说罢,给段祺瑞行了个军礼怏怏而去。段祺瑞兴致顿然消失,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往房里走。他感到天狭地窄,空气压抑,花儿草儿不再美丽,房屋树木不再可爱。他恨吴佩孚为何相逼太急,恨自己为何命运多舛?
吴佩孚对段祺瑞苦苦相逼,是有原因的。段祺瑞在直皖战争失败后,曹锟、吴佩孚本可定他“战争元凶“罪。但念及过去交情和段氏威望放他一马,未追究他的罪责。二次直奉战争后期,吴佩孚兵败天津,坐以待毙,作为回报,段祺瑞为其租船写信纵其南逃。按理说双方投桃报李算是扯平了。可是,吴佩孚转赴湖北后,由于受段祺瑞的压力,鄂督萧耀南一再驱逐,不予收留;逃到河南后,陕督刘镇华又派兵袭剿,不留余地,致使吴如丧家之犬,颠沛流离。吴佩孚无奈只得率舰飘泊于黄州江面上,苟延残喘。就这段祺瑞还不放过,又密令海军前往进剿。幸亏海军司令杜锡珪急电相告,吴佩孚才乘着雨夜逃到岳州,托庇于湘督赵恒惕门下,得以渡过难关。现在看来是作得太绝情了。伤了吴佩孚的自尊心,决心让段祺瑞当众出丑……段祺瑞追悔莫及。
他刚回到书房,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嘀——”一声汽车笛声吓他一哆嗦。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满脸沮丧的邓汉祥来到他面前,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段祺瑞预感不祥,还没等他问话,突然,邓汉祥面肌抽搐,眉目挛皱,呜呜哭起来。无需多问,段祺瑞一切都明白了。他以疲惫,而镇定地声调问:“奉天有消息了?”“奉天……派来代表……张作霖不是人,我瞧不起他!他向吴佩孚表明心迹,说自从郭松林作乱后,即与段断绝关系,说什么拥戴段是安福系虚张声势……真可恶之极!”
段祺瑞抑郁地说:“王士珍说张作霖的话不如一张手纸,看来他比我聪明啊——明天离京!
邓汉祥说:“来人说,后天下午送你去天津,奉军派两营士兵保护你。”
段祺瑞下台的消息,在段公馆引起巨大冲击波,先是家人,这个哭那个叫,这与一年前,段祺瑞走马上任时的喜庆气氛形成鲜明对比。因为,这涉及到他们一生的安危荣辱,成败得失。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朋故旧,其沮丧程度并不亚于家人,因为,他们再也不能傍虎吃食,狐假虎威了。还有就是下人们,他们十之八九要卷铺盖卷儿走人;公馆卫队,也要走的走,散的散,各奔东西。整个一座公馆因一人变动而乱成一只大蜂窝,哭哭啼啼,吵吵闹闹,骂骂咧咧,乱马交枪。幸亏张佩蘅这位内当家沉着镇定,年轻的王管家精明强干,才算压住阵脚,没出意外……4月0日下午,十几辆大小汽车停在吉兆胡同口。荷枪实弹,操着东北口音的大兵,纷纷从车上跳下来,分散在空府内外。段宏业、王楚卿指挥着佣人往汽车上般箱笼细软,导引着忸怩作态,哭哭啼啼的娘儿小姐孩子们上汽车。
该走的都走了,段氏夫妇才从搬空的书房、卧室里走出来。段祺瑞手持手杖枪,表情木然,在泪迹斑斑的发妻搀扶下,步履蹒跚地向外走,像徜徉在渺无人迹的沙滩上。头脑麻木了,一切像在梦中。他们刚走出十多米又返转身,以留恋的目光最后看着这座仅仅居住一年多的空府,看着这曾使他魂牵梦萦的居所。他的血仿佛凝滞了,心跳仿佛停止了,时间仿佛停顿了。他默默地说:“空府,永别了!”夫人佩蘅怕他难过,低声催促道:“芝泉,走吧,大家都等着呢。”
他唠叨着返回身,又颤巍巍向前走去。排列在道路两旁的官兵们,恭身侍立,相继举起手向他们行最后军礼。他的脸冷漠、傲岸而倔强,迈着沉重缓慢的脚步,走过漫长而短暂的阵列,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像生命乐章划上休止符那样。
曾毓隽、梁鸿志、吴光新、许世英、姚震、朱深、姚国桢、曲同丰等早已列队恭候在门口,他们是跟老段同时解职,同车离京的一些人。见段祺瑞出来,不约而同地跑上去,有的拉住他的手,有的偎依在他身上,眼里噙着泪花,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但一句话也说不出。直到老段大声说:“抬起头,挺起胸,上车!”大家才相随在老段身后,登上汽车,士兵们也纷纷爬上汽车,护卫着老段浩浩荡荡向前门车站驶去。一路上,不时有市民,学生向汽车上投掷秽物、啐唾沫,高呼“段祺瑞是刽子手”,“段祺瑞是卖国贼”,“向段祺瑞讨还血债”、“将段祺瑞送交法庭”等口号。使段祺瑞再次想起怀特和王士珍说的话……前门车站戒备森严,岗哨林立。旅客,行人和企图闹事的学生,被远远的拒之站台之外。从段祺瑞下车的广场,到上车的站台,被布置成警卫森严的兵的孔道。段祺瑞等一下汽车,贾德耀、胡惟德、邓汉祥等因执政府倒台而被迫辞职的阁员们纷纷迎上来,向段祺瑞做最后的话别。他们政冶观点不尽相同,由于相同的命运,由于同病相怜,使他们捐弃前嫌,空前的亲近和留恋。泪珠在一些人脸上流连。
“再见了执政,我们会想您的!”“多保重啊芝老,有机会一定去看您。”“有冒犯之处,尚望老总儿海涵。”……说得段祺瑞心里热呼呼,暖烘烘的。他这才感到争强好胜,巧取豪夺都是不足取的,还是宽容、通达好啊。可惜这个道理明白得太晚了。我如再度辉煌,一定……可是,今生今世还有“再度”吗?
列车终于开动了。他坐在宽敞明亮的车厢里,坐在临窗的座位上,灿烂的4月阳光,亲吻着窗明几净的房间,亲吻着段祺瑞那形同槁木的脸。列车是熟悉的列车,景物是熟悉的景物,他曾多次坐这趟列去北京上任,去外地视察,所到之处是鲜花笑脸,惟命是从。今天,他成为一名被废黜的老古董,走向自己的终点和没落。这种反差实在太大了……他眯着眼睛,看着飞驶而过的绿树红墙,看着猝然消失的秦砖汉瓦,看着古老的街区闹市、车马行人,一阵失落、孤独、凄凉的心绪油然而生,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了……列车运行大约半小时后,段祺瑞开始实施他的计划。他命人把随行的段大洪请来,问他一些情况。
段大洪即是张之江的卫生处长,曾随国民军驻防廊坊镇。当年,徐树铮他自任关内奉军副总司令时,曾受恩于徐树铮,所以对小徐相当崇拜。小徐被害的当晚,段大洪在雪地里寻找了大半夜才找到小徐的遗体,好不容易买了一口寿木,将遗体装殓起来。第二天,由小徐的卫士张振声用骡马车将灵柩运到京郊黄寺。因大洪只求装殓,未求尸运,张之江大为恼火,声言要对他施以重惩。他立感凶多吉少,于深夜逃离兵营,来到北京。段祺瑞因敬幕他的侠肝义胆,把他保护起来。不久,在执政府卫生处给他安排了一个副处长的位置。这次随段下台,打算另谋发展……老段问大洪:“又铮遇害可是在廊坊车站附近?”大洪说:“是的。”“你能找到准确位置吗?”“能。”“好啦。你把列车长、警卫团长和曾毓隽给我叫来。”
段大洪去后不久,三个人鱼贯而入。段祺瑞神色抑郁而郑重地说:他要在又铮遇难处祭奠他。一是允许他下车,二是要求列车多停一些时间,三是要求列车鸣声汽笛以示哀悼。
他的话给大家出了一道难题。列车长说,列车停留时间长短,由路局调度统筹安排,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想多停留,必须由上级批准;至于随意鸣笛也当厉禁。也无先例可循。警卫团长说;张军长(学良)命我保护段老安全,段老下车倘遭不测,我无法向军长交待。曾毓隽也劝道,要祭奠就在车内好了,随意下车风险太大。段祺瑞痛苦地说:“我一定要去,谁要杀来杀好了。又铮死了,我何惜风残之躯?”
大家见老人意志坚执,又敬仰他为朋友的一片苦心。经研究请示后做了明确答复:一是停车由7分钟延长到4分钟;二是尽量少在车下停留,做好安全保卫工作;三是可以破例鸣笛响,以示哀悼。
为什么能为此破例是有原因的:其一,铁路系统向由安福系和交通系把持着,虽然段下台,但他的爪牙还在。交通系始于191年,由梁士治及其政客组成,为袁世凯的独裁和帝制服务。段祺瑞当国后,梁又投靠到段祺瑞门下,发展成强大的系体。叶恭绰,周自齐、朱启钤、曾毓隽等都当过交通总长。其二,皖奉两系曾合作倒直,在一般人眼里,皖奉仍是一家;此外,警卫团吴团长曾是徐树铮的部下,小徐为站稳脚跟,常对部下施以小恩小惠,收到一定效果。所以,吴团长也乐为老段帮忙……“呜——”汽笛一声长鸣,列车停在廊坊车站上。一声令下,官兵们迅速走出车厢,牢牢控制了站台内外。并在列车右侧距车站二、三百米,到徐树铮蒙难的小树林,布置一条兵道。段祺瑞等,在段大洪引导下,缓步来到小树林——一个芳草萎萎,堆满砖头瓦砾,三五米见方的浅坑处停下来。段祺瑞触景生情,心如刀绞,眼泪像断线之珠,婆婆娑娑流下来,声音颤抖着说:“又铮啊,我的好兄弟,老哥哥看你来了!哥哥没本事,把国家……丢了,我已经一无所有……”
这时,段大洪把段祺瑞预先准备好的,镶有徐树铮遗像的镜框悬在树干上。把纸箔、烧纸、香烛点燃。其时,段祺瑞把帽子托在左臂上,恭身而立,十分虔诚,向小徐遗像三鞠躬。其他人在他身后一字排开,也恭身施礼。这时,声拉长的汽笛“呜呜”的响起来。
祭奠仪式结束了。梁鸣志、曾毓隽等过来搀扶,劝说段祺瑞上车。刹那间,失国之痛,失亲之痛;大半生兴衰际遇,忧思悲恐;以及他与徐树铮神交5年,风雨同舟,形影相随,休戚与共的种种回忆,一古脑儿涌上心头,加上这些日子积淀在心中的苦闷彷徨,真是百感交集,不能自已,伏在树干上失声痛哭起来。他的哭引起同命人的连锁反应,各自想起自己的伤心事,也跟着哭起来。顿时,哭嚎之声数里可闻。
这时,列车长走过来,提醒大家时间到了,才把大家劝住,上了火车。
列车又正常运行了。温存娴淑的夫人张佩蘅来到车厢,侍候丈夫洗脸,给丈夫倒茶点烟。段祺瑞经过发泄,胸中堆垒消散许多,但还未能从悲恸气氛中解脱开来,依然闷闷不乐。佩蘅说:“佛教教义认为:人的烦恼是由贪、、痴、、疑、恶种种心态形成的,要想达到真正的超脱和涅槃,必须做到灰身灭智,捐形绝虑,彻底摆脱世俗干扰。让佛祖拯救净化我们的心灵吧!”
段祺瑞自从皈依佛门之后十分虔诚执着。几经磨难之后,更加笃信不疑。经贤妻佩蘅提醒,顿感身心大快,超脱许多……残阳似锦,落霞满天。美丽的太阳女神,把早晨撒向天空的色彩收缩在自己身边,把西半边天渲染得斑斓绚丽,五彩缤纷。太阳女神撩开绚烂夺目的面纱,变得温柔而宽容。段祺瑞木然地看着落日,看着晚霞,忽然想起《三国演义》中的卷首诗,随口念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七九心犹不甘“爸爸到了,下车吧!”段祺瑞在儿子宏业搀扶下下了车。他拄着拐杖直呆呆立在门首,看着“魏公馆”扁额,看着日租界须磨街号门牌,一种寄人篱下的沧桑感油然而生。他次下台,次来津,一次住意租界二马路,一次住日租界寿街,那里都不是个人房产,北京的一处住宅还是袁世凯赠送的。眼下这套住宅是借住部下魏宗瀚的。想想半生飘泊,居无定所,不仅眼睛湿润了……一大堆跟他一起下台的部下,看出他的失落状,不免产生同病相怜的感慨。迎接他的魏宗瀚打破沈寂,热情地说:“芝老,快进屋,进屋!”一句话提醒老段,怔忡地说:‘啊,好好。’
大家鱼贯进了屋。人们还没有从下台的阴影中走出来,十几个人或站或坐,怔怔地无话可说。老段一挥手,有气无力地说:“一,走吧,不用陪我。”大家怏怏鞠躬而去。夫人张佩蘅说:“老爷,你累了,进卧室歇歇吧。”下...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