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中春时节,送进帐子里的晚风是和煦温暖的,像纤柔的手,轻轻拂过面颊,让人忘却了片刻的忧愁。昨日一场大雨,使得风里还带着残留的雨香,缕缕送过鼻沿,辗转,弥留,是揉碎了的芬芳。
江密雨坐在一个小帐子里,她还可以在这一方空间里走动,吃饭时还有人给她送饭,就连帐外也只安排了三两个人看守,甚至她还可以透过帐子,看到纯净如洗的半角夜空。现在,那半角夜空里悬着几颗星子,如美人含情的亮眸。
对待她,原不需多少人看守的,她知道只要自己走出去稍微远了几步,便会有头目上来阻拦,别说自己受伤,便算是完好的身子,她又能打得过几人呢?
便在这时,她听到帐外窸窣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和朗如玉的声音道:“五哥,今晚夜色真好,咱们坐下来待一会儿啊?”另一个沉稳而粗重的声音道:“好。”
原是陆尹琮和萧亦荪在帐外搬了两个凳子坐下了。陆尹琮在今晚吃饭时觉出萧亦荪的心情略有不好,于是便邀他共赏这澄澈难得的夜景。
萧亦荪道:“尹琮,你内力恢复得如何?”尹琮道:“已恢复到七、八成了。”萧亦荪道:“还需多加休养才好啊!”陆尹琮一笑,道:“五哥,我也想休息,可是咱们帮会里的,哪一个能说休息便休息了呢!除非受了大伤!”亦荪叹了口气,点点头,半晌道:“还不都是为了打鞑子!”
尹琮一双眸子在星光下,好似流淌着璨璨的银河,澄澈无比,映出了一钩春月隐在浮云间,倒像是他眼里还另有一重世界似的。
尹琮笑道:“五哥,这些天忧愁忙碌,只有今夜才方得了些许痛快!”他意在要探知萧亦荪的忧愁事,而他又素来处事得体,是以没有直接相询,而是循循问来。
亦荪叹:“痛快么,我倒不觉得!”他顿了顿,又道:“和兄弟们在一处自然是痛快的,只是我另有一桩忧愁情感。”
尹琮声音好似温朗的和田玉:“怎么,五哥,和小弟说说罢!”
江密雨在帐内也倾心听着,这帮会里的每一人都教她感到好奇,甚至有些亲切。却听那萧亦荪道:“这江浙行省为首的是些什么人?”尹琮答道:“汉人。”萧亦荪点头叹道:“这汉人分为三种,一是如咱们这般打鞑子的,二是安分守己过自己日子的,三就是这给鞑子卖命的!可就算是这汉人给鞑子卖命,我都忍了,为何当真忘却了民族大义,大举打我们反元帮会不说,还劝说咱们归顺呢!”江密雨一听,心中一凛,不知何时他们要厓海会归顺了。
尹琮道:“原来五哥为此节烦忧。我从四川回来时,于路上碰到一伙人,这些人从陕西来,一开始我以为都是蒙古鞑子呢,后来一个人说话有陕西口音,我才知道那人是汉人。你道我之前为何没看出来?就是因着那汉人梳着个蒙古发式,混在蒙古人堆里,我才没看出来。那汉人是给蒙古人卖命的,后来他们要相害一个可怜人,我便和他们动起手来,把那汉人打死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作陕西平章的蒙古大人野心不小,派他们到云南一带招兵买马,这才和我遇上。我当时和那汉人打时便气得不行,他若是个蒙古人倒罢了,是个汉人,还如此欺凌汉家百姓,当真是罪不容诛!”
萧亦荪听了,气得一张脸隐隐泛着青色,良久,他才狠声道:“你说汉官欺凌汉人,这正是我气的。可你又说那人还梳着个蒙古发式,这当真是猪狗不如了!发式一变,这岂不是要分不出汉人和蒙古鞑子了!”尹琮道:“正是,这是要置我汉家百姓于万劫不复之地!”萧亦荪咆哮道:“变了头发,这以后汉人自己也分不清哪个是汉人,哪个是鞑子,久而久之,就会忘记国仇家恨,以为那鞑子是自己人呢!到时候,别提反元了,我们汉家的土地就世代被鞑子占据了,而百姓还觉得没什么不对呢……”他声若春夜惊雷,令人心震,可说到后面,竟是语带哽咽,仿佛秋猿悲鸣,苍凉之至,令人泪下沾裳。
尹琮叹了口气,道:“鞑子用心险恶,不过还好这变发的政策也没实行开来。唉,我当初救的那可怜人就是被迫剃了个蒙古头啊!”
萧亦荪道:“若是被迫的,那还是无可奈何,可你杀的那汉人是自愿为鞑子卖命、自愿剃的,这便无可饶恕!”尹琮点头:“说的正是。”
江密雨在帐中听着,只觉一字一句宛如利刃刺来,将她的心刺出了千疮百孔,缓缓滴着血,血又是凉的,毛骨悚然,寒意一阵一阵袭来,绵绵不绝。
却听萧亦荪的声音响起:“如今我们救三哥,偏生是这汉人首脑在阻拦!有时想想都可笑!有这时间,我们不知已经做成多少大事了!”尹琮道:“虽然是汉人首脑,可是咱们杀的人还是那蒙古鞑子,权且这么安慰自己也好!反正三哥眼下也还在城里,我们不需多少时日就能救他出来!待那时再兴大事也不迟!”
萧亦荪长叹了口气,道:“尹琮,你说得很对,这般愁苦也于事无补呵!”他望向墨染的夜空,浮云轻柔卷起,如海上被风吹得漂浮的白雾,而白雾后面的星空扑朔迷离,一如汉人看不清楚的未来。
尹琮轻道:“五哥,走吧,去看看六哥的伤怎么样了!”亦荪道:“他的伤确实要将养一阵子了……”话音愈来愈远,江密雨听到了殷正澧,心潮起伏,刚想要去听得仔细些,耳边却只剩下泠泠的风声了。
江密雨一步步地捱回床榻处,一下子瘫坐下去,陆尹琮和萧亦荪这一番话对于她来说,实如荒村古寺里的响钟一般,敲醒她这个沉睡迷惘人。是呵!这片土地上承载着多少汉人的俊雅功业,流淌过多少汉人的一抔热血,长眠着多少汉人的赤忠灵魂!而这般被蒙古人用铁蹄占据了,倒是有些不甘!
她眼望着被风卷起的大帐一角,那昏暗的角落教她的心一寸寸地凉下去。何止不甘,分明是血海深仇!
她之前和殷正澧在一处时的勇气,看来是对的。那勇气便是,她要随着殷正澧来到这厓海会,她要见识一下这反元的汉人是何等神貌言谈!她现在知晓了,也让她万分向往。她想追随英雄一同惩恶扬善!想驱逐蒙古人、为汉人夺回故土!她想入这厓海会,为这样的一个帮会执鞭坠镫!
还有一重思量,细细的晚风知道。
她斜凭榻上,望着泛起微澜宛如海面的半角夜空。那夜,在陷坑里,也是这样好的夜色。
她转过身,躺在凉簟上,细细望着簟子上的细密纹路,任心事辗转缱绻。柔肠千回百转,倏忽夜逝轻然。
又过了两日,江浙那边自然没有收到回信,江从外一个人已经瘦得掉了形,脸上隐隐泛着惨白,好似冬日雪地反出的雪光。卫清俊终日在家,只在纸上画着什么,凝目苦思,有时一天都不说上一句话。便在这天,他还在家里画着,忽然听到马蹄声响,答答地跑远了,他走到窗前,发觉一队兵马呼啸而去。心中奇怪,便飞马来到平日议事的府邸,想问个清楚。
却见江从外卧在榻上,面如槁木,若不是一双眼还噙着泪水,真要以为这是个已逝之人。张无轼也在屋内,他见卫清俊来了,面色沉重道:“清俊,我和从外刚才作了主张,已然送书给朝廷了。”清俊这才知道刚才那队人马便是送书之人。他点头道:“两位平章大人这么做也是对的。”
张无轼道:“信上就写了厓海会侵犯我江浙行省,我们拿了他们一个人,他们捉了我们一个平章的女儿,想请朝廷来援救。”卫清俊道:“那两位中书省来的大人怎么说?”张无轼道:“我在信上说了他们一些好话,他们也答应帮我们瞒着我们一开始自作主张的事。”卫清俊点头道:“这样便好。”过了一忽儿卫清俊又道:“那两位大人之前来时就带着兵马,不知朝廷还会不会再派兵来援救。”张无轼叹道:“我在信上把情况没写得这般严重,我也不知朝廷会不会再派兵来。可是朝廷向来不缺兵马,也不至于不派人过来吧!”卫清俊道:“下官也不知道。”
江从外突然一阵咳嗽,卫清俊连忙过去照应着,只见点点鲜血喷溅出来,落在白单子上,好似几朵娇艳不可方物的红梅散落雪地。“大人!”卫清俊一声轻呼,跪在地上,连忙给江从外拭去嘴角旁的残血。“必须要告诉朝廷了,我等不了了。”江从外哽咽地说,声音甚是凄楚,眼眶里外都是泪水。他也知道这对厓海会的招安信不会有效果,可他无计可施,已教这愁苦零落得不成样子。此刻他可怜兮兮地看着卫清俊,目光里说不尽的辛酸苍凉。
卫清俊连连点头,张无轼道:“快去找大夫来,给江大人医治!”卫清俊应了一声,便匆忙出去寻医了。
又过了十日,三月十四这日,厓海会兵士给送了一封信来,张无轼等人连忙拆开了看:
“汝等昏昧之流,卖民求荣,而今又大放怪诞之言,令我等归顺。吾等心存赤心,救万民于水火虽不敢言,此志不渝犹能为之!吾等磊落,不愿欺汝,特派书信以传,明日黄昏入定,厓海会大军来袭。”
张无轼看了这书信,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卫清俊却神态自若,他缓缓道:“他们来便来吧,我已有对策。”张无轼欣喜问道:“是何对策?”卫清俊对众人道:“且听我慢慢道来。”
细柔的微风飘摇着杭州城楼上的旌旗,天边一抹洇红的晚霞将将被轻卷的流云吞咽,好似被揩去的盛妆,徒留一点晕染开了的薄痕。暮色慢慢席卷上来,仿佛有覆面黑纱慢慢罩过来似的,倦鸟归巢,在天边半丝残辉里留下一抹掠影。
厓海会兵士如约而来,伴着这笼过来的黄昏。江浙兵士也已做好了准备,城门之前,黑云幽幽。
来的厓海会将军有陆予思、陆尹琮、宋文璩、刘广致、赵潺湲、任昭儿、刘广敖和乔洛怯。萧亦荪和燕锦华在大寨之中镇守,殷正澧伤未痊愈,不能前来。
江浙一边震天雷、霹雳炮、火枪早已经架好,卫清俊站在城楼上,指挥战斗。
宋文璩道:“待会打起来后,总会主、十一弟在外面指挥兵士打仗,剩下的人全部进城找三哥!总会主武功高强,十一弟擅长弓箭,他们二人在外,我们没有后顾之忧!”众雄听了,纷纷点头答应。
暮色四合,隐隐有一轮晕黄圆月挂到了枝头上,正是和朗天气。只听卫清俊一声令下,双方开始交战。顿时,杭州城外,刀光剑影,飞矢流炮,眼光缭乱。陆尹琮等人想在冲进去之前大举杀一些鞑子,是以众雄都手不留情,大肆戮敌。忽然,宋文璩发觉,这城楼上的元兵并不很阻拦冲上去的厓海会兵士,而是任他们进去,可是厓海会本来也就没有多少人爬到云梯高处,是以也就没有多少人进城。他正在奇怪,突然发觉城楼两侧几乎无人把守,如果厓海会将军飞身从侧而入,那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宋文璩无暇细想,道:“兄弟们,从城楼两侧进城!”
众雄得令,都施展起轻功来,一个个如飞檐之燕,纷纷入了这杭州城!
卫清俊在城楼上看到众雄飞入城中,心中竟是微微高兴,他转身入内,一任元兵和厓海会兵士在城外继续打斗。
这陆尹琮等人甫一进城,只觉得城内黑压压地,竟是发觉元兵遮天蔽日,多如牛虻!众雄来不及想,只得抽出兵刃浴血拼杀。不一会儿,元兵见众雄杀得狠烈,便纷纷退向城中四处了。
原来这卫清俊之所以不怕厓海会将士入城,甚至还好似故意放他们进城,乃是因着这城中已布下了江浙省的全部兵力,何人进来,都冲不破这宛如铜墙的兵丛。可他知道厓海会众雄武功高强,盖不是那些元兵所能及,是以兵丛摆下,意图不在杀掉厓海会将军,而在冲乱厓海会进来的将军,使他们不能聚在一处!而分开的厓海会将军必将在城中乱走寻人,卫清俊便让大举兵士随时拦杀他们。霍泰风关押之地玄机、谋略重重,是以就算有人找到了,也难逃被捕的命运!厓海会之人聚在一处难以歼灭,可若是分开,宛如一盘散沙,那时擒拿,便容易得很。
是时,这元兵退下,杭州路内,不着灯火,宛如昏暗废城。刚才众雄打元兵时,都被元兵冲散在不同位置,是以现在就算是没有什么人,他们也难寻到己方兄弟。当下,陆尹琮、宋文璩和乔洛怯在一处,而刘广致、刘广敖和任昭儿在一处。
刘广致、刘广敖和任昭儿在长街里绕来绕去,始终找不到一起进来的另外三人,不由得心中发慌。刘广致道:“四嫂,咱们还是先自己找找三哥吧!说不定待会儿找着找着,我们就和尹琮、四哥他们碰见了。”任昭儿点头称好,三人便又拐来拐去,终于回到了主街道。
他们三人沿着主街道向里走去,走了不知多少里路,只觉越走越荒僻,过不多时,前面波光粼粼,月痕浮动,竟是现出一条大而宽的河来!
任昭儿道:“路被阻断了,我们三个还是回头找找吧!”两兄弟点头答应,正要往回走,蓦然间,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无数兵士来,阻住了三人的回路。刘广敖惊道:“哥,四嫂,怎么办?”
刘广致手臂还打着吊带,此时他望望身后的河水,道:“咋办,古时有背水一战,咱们今儿个就真来一回!”三人中,刘广致在帮会中的排位最靠前,另两人只能听他的,更何况眼下除了死拼,恐怕也别无选择!
任昭儿喊道:“十三弟,照顾好八哥!”话音未落,长剑轻挑,已自飞身上前!刘广致和刘广敖也不甘落后,上前拼命厮杀。这伙元兵就是以擒杀他三人为目的的,是以都是拼红了眼,教这三人半点先机也占不得!
没过多时,三人渐落下风。蓦地,刘广致周转不灵,教一个元兵砍在腿上一刀,刘广敖见了,心中凛然一惊,登时如饿狼疯虎一般,扑身上前杀敌。元兵看到这场面,惧了他的锐气,倒被吓得怕了。他们哪里知道,眼前这人心里,不仅装着国仇家恨,还有兄弟情深。血浓于水的情感终究令人迸发出无穷的力量,可以使人仿佛丧失理智,将危害亲人的仇敌纷纷杀掉!秦国商鞅变法,使居民以五家为“伍”,十家为“什”,令“伍”“什”为基本行政单位,上前阵杀敌。这父子兄弟齐齐赶赴沙场,通常是一人受伤,好几人上前拼命。这就是以血浓之情去对抗异国之仇,秦国自商鞅变法后总打胜仗和这个也有一些关系。
却说这双方差距太大,正所谓“好汉不敌人多”,刘广敖一人终究逆转不了局势,不一忽儿,三人就被打到河边了。这刘广致一看情势不好,连忙喊道:“四嫂,弟,你们跳河吧!我一个人在这里顶着!”
这刘氏兄弟是在水边长大的,识水性;任昭儿水性一般,可是刘广致不知道这一节,是以才叫任昭儿二人下水。这刘广敖看到兄长手臂折断未愈,腿上又负了伤,怎可舍其而去?连忙道:“不,还是你和四嫂下水吧!”
刘广致听了此话,心中不禁感动,没想到他素来稚弱的兄弟而今能独作担当,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他凝视着兄弟,还是喊道:“你不要和我争了,快带着四嫂下水吧!”刘广敖心中焦急,喊道:“哥,你还是听我的吧,你受伤了,下水后四嫂还能照料一下你!”他哽咽道:“你如果不下水,多让我担心你呵!”
广致看到广敖眼圈儿发红,心中犹是不忍,想到如果自己在岸上,的确让广敖甚为担心。他狠了狠心,直直看着广敖,道:“那我们俩先下水了,你打得一会儿后,便也马上下来!”广敖稚嫩淳朴的面孔上露出一个孩子样的和朗笑容,他道:“哥,你放心好了!”
广致点点头,又拼杀了一阵后,与任昭儿翻身一并下了河。春水温暖,浸润身上,倒比岸上舒服得多。刘广致单手划水,任昭儿紧随其后,两人将这满河随水漂漾的月华割裂开来,变成了银色的碎屑,如同星子坠落到了河面。刘广致时不时地回头看去,只见广敖在岸上应付敌人,将要下水的元兵纷纷拦挡住,鞑子兵竟是没有一人下得河来去追击二人!
广致心中欣慰,却也担忧。却道这刘广敖眼见着兄长和四嫂已然游出去一段距离了,而他阻止元兵下河、抵挡元兵刀剑渐渐觉得力有不逮。单手不敌众人,只见一丛兵刃向自己袭来,他脚下一个趔趄,随即坠落大河!
他落水后,如同飞鸟入林,立即展开身姿,游得飞快,不一会儿便赶上了刘广致和任昭儿。而身后的元兵,识水性的本无几人,下水后也没有三人游得快,怎能追赶得上?
却道三人在水中游着,而陆尹琮三人那边却还是在杭州路内找来找去。乔洛怯道:“这城中这般寂凉,三哥到底被他们藏到哪里去了啊?”
宋文璩道:“不知道,我们只得自己找找。却也不知他们三个跑到哪里去了!”尹琮笑道:“四哥无须担心,待会儿走着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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