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也是识货之人,那玛瑙晶莹剔透,一看就是上等货色,便不动声色的将盒子收起,道:“也罢,拯救苍生是贫道出家之志,怎会见死不救。”
说完,又闭目半晌,众人不敢打扰,静候一旁。
这双眼一闭,便是半日,村长离得近,隐隐听到鼾声传来。
直到道士忽然低头,而后受惊一般醒来,迷茫的看了一眼众人,又立刻恢复一副仙风道骨模样。
“熊王怒火未熄……”说到这里道士停顿了一下,看着众人紧张的神色,十分满意,接着说,“好在贫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费尽唇舌,才让熊王冷静下来。熊王亦有好生之德,知你等悔过,便不再深究。却要那肇事孽童及其家属上天领罚。”
语毕,便不再说话,闭目养神。
众人看向陈老实,神色古怪,却不乏幸灾乐祸。
村长走向他,捧着他的手,一时间居然老泪纵横:“老四……你是我亲侄子,我却保不住你……全村上百口人家,大家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是时候报答大家了……”
村民纷纷附和,点头称是。
陈老实看了一圈周围的村民,都是一个村的,大多沾亲带故。左手那偷笑的小子,前两年调戏常小芸被自己打跑,一直怀恨在心。右手边那位老伯,因为自己家的牛吃了他家门口的草,骂了自己几十年。环顾一圈,脑筋都打结了,却也想不出,在场中人谁对自己好过,更提不上含辛茹苦。村口的李婆婆倒是一直很关照自己,却被那不争气的儿子气死了。
可是陈老实毕竟是陈老实,他不懂,很多事都不懂。他知道自己笨,他尊敬村长读过几年书,所以他一直听村长的。
这一次,即使不愿,他也应该听村长的。
于是他傻乎乎的看着村长,一个“好”字落在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且慢!”一声娇呵,打破了漫长的沉默。
陈老实听见熟悉的声音,仿佛得救一般,猛然抬头:“小芸?”
村民看见常小芸,大多一副讨好的神色。这是城里来的大小姐,别说长得漂亮,这一举一动宜喜宜嗔的神态气质,都让人赏心悦目。
常小芸不理会众人,直接走上去,双目逼视道士:“道长,您确定您带来的是熊王大仙的旨意?”
“贫道不打诳语,就事论事。”道士淡然说。
“道长真有仙术?上达天听?”
“那是自然。”
常小芸冷笑着对众人施礼,然后说:“小芸知道,自己不过女儿家,人言卑微。若是对此事论理,即使这道士百般不对,你们也不会信我。否则,熊王之说,漏洞百出,你们如何会信。”
众人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他们本来就对熊王的说法将信将疑,但是动脑子的事从来不是他们擅长的。这些事让村长决断,他们只要干力气活就好了。
人总是趋利避害的,麻烦的事,谁都不愿意去做。
熊王之说,要去说服众人,太麻烦。
尤其是,当他们想到,别人家孩子都献祭了,即使献上我家孩子,也不吃亏。
尤其是,如今,不用他们献祭了,不再需要他们付出。
即便是假的,在这个食不果腹的年代,他们也愿意试试。
反正试了自己也没损失。
村长挂不下脸面,熊王之说是他第一个认同的,连忙说道:“你一个妇道人家,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常小芸冷哼一声:“刀都砍到我脖子上了,我还不该来?”
未等村长应答,她转身继续对道士说:“道长,敢问您上达天听,祈问的是哪位大仙?”
“此事因熊王大仙而起,自然是熊王大仙。”
“为何我从未听说有熊王大仙?”
“你一个妇道人家,见识浅薄,不知也是正常的。”
常小芸早知他会这么说,问道:“那妇道人家就请问道长,这熊王大仙出自哪部道家典籍?是《封神录》?《山海榜》?亦或是无上真君所著的《无上经》?”
这三本书是道家经典,现世道家的源头。
道士一窒,熊王大仙是他随口胡诌出来的,自然不会真的出自哪部仙典。即使真的有,他也未曾读过。糊弄村民,招摇撞骗,何时需要这么多文化了?
“熊王大仙,出自《熊王大典》。”道士脸不红心不跳,继续瞎扯。
常小芸噗嗤一笑:“《熊王大典》?出自何处?何年?何人之手?道长可借小女子一阅?”
“这……贫道少时游历天下,偶然得见,如今已不知何处。”
“那好,道长博览群书,自然不会把这些随身带着。”
“正是如此。”
常小芸早就做好了完全准备,一步一步把道士引向自己铺好的道路,继续问道:“道长既然如此博学****,小女子有一事请教。”
“但说无妨。”
“《天易十六经》中,朴卦逆生,出于南左,何解?”《天易十六经》是无上真君传世之作,早年无上真君还是凡人,潜心研究天文地理,寻找人间固有的规律,摸索出了此道。而后便依赖此道修炼,最终成仙。仙书中所记载的,包含人间秩序规则,是一切卜卦之术的根本。常小芸出身书香世家,这样的名作自然有专门的先生教导,修为可不是这野狐禅可比。
道士自然看过《天易十六经》,可是其中算法诘屈聱牙晦涩难通,早早弃之如履,此刻竟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
“这……”
常小芸笑得花枝乱颤,如春桃初绽,孔雀开屏,一众乡野村夫何时见过如此美貌,竟看的失神了。
“道长若是解不出来,便上天询问一下您的熊王大仙,或者无上真君本人即可……”
傅雨雪依旧在磨刀。
这两年间,他换了十七块磨刀石。
每一块磨刀石,都来自石之心。就像被捏紧的雪团,柔弱的部分被淘汰,留下最坚硬的存在。
每一块磨刀石,后来都被磨成灰烬。
每过月余,傅洪雷都会从山上为爹爹搬来一块巨石。这座山村,几乎都被傅雨雪磨光了。
此时,他眼前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一个年轻人。
“刀绝的刀,竟然是钝的?”
“刀绝的刀,从来都是钝的。”
年轻人说:“既然是钝刀,何必打磨。”
傅雨雪说:“我从未打磨。”
说完,他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在身旁候着的傅洪雷。
傅洪雷是个好孩子,常小芸这么说,傅雨雪也这么认为。
这个孩子,配得上这把刀。
年轻人自顾自的说:“我叫帝缺。”
“我不在乎你叫什么。”
“我可以救你。”
“我不需要你救。”
“那他呢?”帝缺仰头看向傅洪雷。
傅雨雪也看向傅洪雷。
“他,更不需要你救。”
帝缺说:“刀绝威名在江湖上传播的时候,我不巧错过,后来听到刀绝的名字,刀绝已经归隐无终。”
刀绝的确归隐了,即使未曾隐姓埋名,他也没想到有人能找到陈家村来。
帝缺说:“我听说,刀绝的绝,并非是绝顶的绝,而是绝无生还的绝。刀绝的手下,没有活人。刀绝的名声,却是活人传出来的。”
傅雨雪没有答话,继续磨刀,刀刃隐隐有些反光。
此刀,即将开锋。
帝缺说:“早些年,江湖中常有悬案,武林高手深夜外出,晨暮曝尸荒野。尸体上只有一道刀伤,从左肩,顺劈而下,内脏破裂。手法如出一辙,自然有人推测,此乃同一人所为。”
傅雨雪依旧沉默。
帝缺说:“后来,有村民偶遇你和松山罗汉决斗,同样的手法,一刀毙命。所以,那些悬案都挂在你的头上。”
“是。”
“不是。”
“你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帝缺说,“那个杀人的恶徒,叫孟如虎,是个嗜血的亡命之徒。他杀人,只为劫人钱财。”
傅雨雪有些意外的看着他,依旧不说话。
“这个孟如虎,是你的师傅。”
“是。”
“他却死在你的手中。”
“是。”
“为什么?”
傅雨雪忽然笑了:“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帝缺说:“我知道天下间的事,却不知人心。我一直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如果知道,也不会来此。”
傅雨雪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自己在这里,也不知道他为何会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危机,但是他对这些都没兴趣。
一个将死之人,能对什么感兴趣?
若有,他便不会死。
“他杀的人太多,他该死。”傅雨雪说。
“你杀的也不少。”
“所以我也该死。”
忽然一阵沉默,二人都再说话。
傅雨雪的刀越磨越快,磨刀石竟被削出层层石皮。那是因为刀锋太快,刚刚触碰到磨刀石上,便已深深切入。
整块磨刀石突然变薄,几番来回之下,变成了一堆粉末。
“你的刀磨好了。”帝缺说。
“这把刀,磨不好。”说完,傅雨雪左手持刀,刀锋向上,而后右手对着刀刃温柔的抚摸,就像抚摸情人的脸庞,温存,湿润。
鲜血从他手心流出,慢慢浸满了刀身,整把刀一片鲜红。
来回摸索几下,终于停下了动作。
傅洪雷习以为常的呈上两张毛巾。
一张擦刀,一张擦手。
擦干血迹,漆黑的刀身再一次出现在眼前。又变回了那把没有锋刃的钝刀。
帝缺忽然笑了,以茶代酒,敬了傅雨雪一杯。
傅雨雪也笑了,连血带茶,回敬了一杯。
他知道,这个世界,终于有人懂他了。
江湖不懂他,世人不懂他,师傅不懂他,常小芸不懂他,即使相依为命的傅洪雷,依旧不懂他。
可是眼前这位萍水相逢,一面之缘之人,懂了。
他很开心。
他开心的笑了。
他开心的哭了。
干涸的眼泪,混着血,一同吞进了肚子里。
帝缺走了,走之前,他对傅雨雪说:“江湖中传闻,傅雨雪冷酷无情,刀下绝无生还。可惜江湖中那些庸人怎么会知道,正是因为你傅雨雪是重情重义之人,才会在每一次对决中全力以赴。稍留半招,便是轻视。可惜,江湖中的故事,只存在江湖人的嘴里。嘴里的故事,哪有真的。”
傅雨雪看着帝缺离去的背影,良久,对傅洪雷说:“以后,也许有一天,也许没有那一天。你会成为一把刀。我希望,你能成为此人的刀。”
傅洪雷不懂爹爹说的是什么,但是爹爹说的,总是对的。
爹爹却主动跟他解释,说道:“我用了一辈子的刀,也做了别人一辈子的刀。杀了不该杀的人,负了不该负的人。父亲完不成的愿望,总希望孩子能替他完成。你作为我的儿子,我希望你成为他手下那把开辟新时代的刀。别再像我,负了终身,负了她人。”
傅洪雷第一次听见爹爹说了这么多话,可是他还是听不懂。他知道,爹爹的话总是对的,所以他只要记住就行了。
总有一天,他会明白。
因为,他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