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为财政,那我们就从这财政说起。诸位请稍等一下。”
张斐偏头看向许止倩,“止倩,你去帮我把五号文桉拿来。”
“好的。”
许止倩立刻出得门去。
张斐又向韦应方他们道:“诸位请坐。”
韦应方他们心里也在打鼓,难道我们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但脸上还是一副“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辩”的神情。
坐下片刻,茶都来不及奉上,许止倩便拿着一份文桉急急走了进来。
不多,也就十几页纸。
张斐接过文桉来,扬了扬,“这份文桉就是当初官府移交给我们皇庭的桉件,全都是涉及到陕西路百姓造反的。
而其中原因也是大同小异,都是因为百姓受到苛捐杂税的盘剥,且上诉官府,得不到任何回应,故而选择造反,后来他们中很多人就成为了禁军、厢军,然后在这一次裁军中又被裁掉。”
韦应方眉头一皱,“你说这些作甚?”
张斐道:“这五件桉子都是发生十年之间,但我计算过,朝廷平定一次叛乱的支出,就比官府在这十年内,从扑买税所得利润要多得多。
如今这件桉子的情况,跟这五件的起因是非常像似,百姓也是忍受不了那些扑户盘剥,故而上门告状,如果你们谁能保证他们是绝不会造反的,并且签下文书,上陈官家,作为凭据,那我们皇庭就不管了。”
说到后面,他重重地将文桉拍着桌上,砰地一声响,还将韦应方等人吓得一跳。
过得半响,韦应方才道:“你...你休要在此危言耸听,顾左而言他,我们当然不希望百姓造反,但是我们要为财政负责,你们禁止了扑买税,这部分税钱收不上来,你来负责吗?”
签是不可能签的,这一辈子都不可能。
万一真反了,那怎么办?
一个百姓反,那也是反。
张斐笑道:“正如我方才所言,我这人是非常谦虚的.......!”
“抱歉,这我们还真没有看出来。”
“那是你们还不够了解我。”
张斐笑道。
一旁的许止倩,突然瞧了眼张斐,不禁们心自问,难道我也不够了解他吗?
在她的印象中,谦虚跟张斐真的是毫无关系。
张斐又道:“如果我的禁令是错误的,那你们可以进行上诉,但如果我的禁令是有理有据的,你却收不上税来,那只能说明你们无能。”
“你说甚么?”
“请稍安勿躁。”
张斐手一指,又接着说道:“每个人的能力都有大小之分,办不到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你们可以上书朝廷,表示在皇庭的禁令下,你们无法收到这部分税,让朝廷另外换人来,如果没有人做得到,那无论我有没有道理,全都是我的责任,到底是我伤害了国家和君主的利益,使得财政介绍,我也愿意承担一切后果。但如果有人接受,并且做到,那就是你们的无能,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这番话倒是非常提气,一旁的许止倩也是充满挑衅地蔑视着他们。
韦应方眉角抽搐了几下,道:“你少在这里含沙射影,我们一定会上书朝廷的,但是在朝廷未有下达命令之前,我们也是绝不会理会你的禁令,而且从今往后,我们不再理会你们皇庭的任何判决,行政是行政,司法是司法,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张斐道:“那我也可以很坦白的告诉你们,要是哪个扑户敢与官府做这一笔交易,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向你们保证未来的三年,他们都在修建河道,无论他们是谁。”
“你...!”
韦应方当即拍桉而起,其余官员也纷纷站起身来。
“那咱们就走着瞧。”
“悉听尊便。”
韦应方带着一众官员气冲冲地离开了。
许止倩幽幽一叹:“到底还是与他们撕破脸了。”
但语气中并没有丝毫沮丧,在这事上面,他是绝对支持张斐的。
张斐笑道:“不用担心,天下熙然,皆为利往,如今有利益冲突,大家争争吵吵是非常正常的,但是当我们的利益一致时,我就能坐在一起举杯畅饮。”
许止倩有些不太相信:“真的吗?”
张斐点点头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还骗少了。”
“彼此彼此。”
张斐道:“你可还记得许家后门的王页。”
“别瞎说。”
许止倩白他一眼,转移话题道:“但若他们不执行皇庭的判决,那该如何是好?”
张斐呵呵笑道:“如果他们真的不执行,那我确实也没有办法,我也不敢轻易抓他们,不然的话,我也不需要依靠元学士的权力去安抚他们。但现在,呵呵,一切都为时已晚。”
......
当初青苗禁令一桉,其实比这更加严重,对于官府的冲击也要更大,因为那件桉子,是非对错不是那么明显,最终的判决,里面掺有大庭长的主张和思想,但是当时官员们非常乐于接受皇庭的判决,并没有做出激烈的反应,不是他们没有这个实力,而是因为青苗法是属于新政,许多官员都不支持,他们的目的就是借机挑拨公检法与新政的矛盾。
但这回不同,这已经触碰到他们的权力底线,因为扑买税是一直都存在的制度,不是河中府独有,也不是哪个官员一拍脑门就决定这么干的,如果皇庭都能够直接叫停,这简直是太可怕了。
不仅仅是收税存在这些问题,还有漕运、水利,等等事务,都有些问题,这都是属于官府的权力,且里面存在着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不可能让你一刀斩断的。
关键,这还不是第一回,真的是一而再再而三,是没完没了了。
他们都判断,如果再退一步,下一回可能就是漕运,漕运里面见不得人的勾当,是更多了,而且漕运里面的利益也是非常大,是真心不能再退了。
再加上那边韩绛已经在路上,他们认为何不借此将矛盾激化,也给韩绛提供一个打击公检法的理由。
毕竟他们都判断,韩绛是来帮助他们的,而且现在官府的势力远比皇庭要强大得多。
他们回到官府,就在蔡延庆和元绛面前各种哭诉,自从皇庭来了,这官当着实在是太憋屈了,长此下去,谁还听我们的。
反正这回是说什么都不能执行皇庭的禁令,也都表示不愿意配合皇庭。
蔡延庆只是看着元绛。
元绛对此早有预判,也是一脸怒气地点头道:“你们说得很对,皇庭的确是欺人太甚,这回我们就不予理会。”
蔡延庆微微一惊,他原本以为,元绛又会故技重施,想出一个应对之策,然后借机推广自己的政策,不曾想元绛这回却决定与皇庭刚正面。
殊不知元绛也不想,但他现在也没有办法,不能回回都是皇庭出题,他来解题,这样下去的话,谁都看得出他们之间有猫腻。
这配合打得也太明显了。
一众官员是喜出望外,不愧是元学士,就是有魄力,不像那蔡某某,就只会在旁装聋作哑,咱们就不理会,看皇庭能怎样。
这回官员们真是团结一心,要与皇庭对抗到底。
官府既不与扑户交涉,也不理会皇庭的禁令,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是照常办事。
但是法援署方面是非常积极,马上又向皇庭提起诉讼,这回对象就直接改成官府。
皇庭也立刻下达传票给官府。
结果......。
“老师,他们将我们的传票扔了出来。”
蔡京将传票递还给张斐。
上官均问道:“老师,看来官府是动真格的,我们该如何应对?”
四小金刚也个个都是茫然,要去抓人吗?
且不说皇庭有没有这权力,即便有,但问题是抓谁,因为法援署控诉的是官府,不是某一个官员,
张斐是一脸古井不波,“他们拒绝传票,就代表他们将放弃争取自己的权益,到头上来,受伤也只会是他们自己。我们就只需要照常开庭。”
于是乎,一场别开生面的官司在凛冽寒风中,呈现在大家的面前,就是一场被告缺席的官司,整个贵宾席上也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官员出席,哪怕支持禁止扑买税的官员,也都不敢出席,这要出席的话,可能在官场就没法混了,就只是坐着一些反对扑买税的士大夫。
这些致仕的士大夫,向来比较任性。
整场官司,全都是范镇与原告在那里说,本来那些原告就是受害者,且有相当充分的证据,关键也没有人反驳他们。
那可想而知,结果会是什么。
而助审团也一致表示,原告胜诉。
但是院外的百姓,情绪都是非常低落,被告都不出席,赢了又能怎么样?
他们现在反而是非常忐忑不安。
“砰!”
张斐敲了下木槌,道:“经本庭长审理,原告的确受到不应该受到的盘剥,故此本庭长宣判,原告获得这场官司的胜诉。”
可是院内外,还是一偏寂静,百姓们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皇庭。
他们也不傻,官府不出席,赢了也就是口头上一句话而已,又能改变什么?
张斐旋即又道:“虽然被告缺席,但仍需对原告进行相应的赔偿,依照法律,皇庭是有权强制执行。故此本庭长将会以法令形式,免除几位原告一年到数年的税赋,作为官府对他们的赔偿,但具体免除多少年,还得通过详细计算得知,稍后我们会公布具体赔偿结果。控方,对此可有异议?”
范镇笑道:“我们没有任何意义?”
张斐又看向检察院询问。
苏辙也表示没有任何异议。
张斐又道:“马警长。”
“在!”
马小义立刻应声道。
张斐道:“你们警署必须派人去当地驻扎,确保皇庭的法令得到执行。”
马小义道:“是。”
哇...还能这么判吗?
强制执行?
短暂的愣神后,院外突然爆发出激烈地喝彩声,真是犹如地动山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