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武器交接的瞬间,禄东赞并没有动。
他看得到,大唐的前后合围,已在这狭路相逢中快速落定。
倘若他的身边还有千人之多,哪怕个个腹中饥饿,已接近力竭气虚之时,他也有这个底气与对方周旋,安知不能找到个破局的机会。
但这乌海之地已再无任何一点地形可用,敌我双方的人数差距,也已到了让禄东赞无能为力的地步。
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能做的,好像只是眼睁睁看着对面那个年龄不足他四分之一的小将军忽然拨了拨弓弦,而后身手矫健地弯弓搭箭,精准指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被日暮染成血色的箭矢尖端,正对准了他的头颅。
马蹄烦躁的踢踏与喘息声,四方刀兵的摩擦声,都未能压住对方清亮的声音“我是该当说,有幸一会吐蕃大相,还是该当说,您是当真难杀”
李清月都要忍不住佩服一下禄东赞的本事。
虽是己方人数占优,也凭借着两次心理博弈迫使他选择了往前进攻,直到踏入合围的陷阱之中,但禄东赞居然硬生生在这样的条件下,还能杀出一条生路,迫使她出动所有的底牌,才将人拦截在此地。
若是没有黑齿常之调兵北上,她自己也挥兵东进,自柏海转道乌海,恐怕他真有机会去与吐蕃北部驻军会合,宁可顶着再丢掉一部分人手的损失,也要换回他这位老谋深算的政客重返吐蕃王城。
盛名之下无虚士,果然如此。
好在这天罗地网,终究还是到了收束之时。
他没能走得掉。
但在李清月对禄东赞给予绝高评价的同时,禄东赞又何尝不是对这位大唐的将领敬佩有加。
纵然对方的年龄好像还并不支持她做出正面与敌军抗衡的行动,但当她出现在这里,将他拦截在距离求活机遇一步之遥的地方,这全盘谋划之中她到底出了多少力,好像已不必多言了。
禄东赞慢慢伸手,理顺了鬓边因为逃亡与战斗变得凌乱的头发,也学着李清月的口吻回问“那我是应该说,有幸一见覆灭高丽的安定公主,还是该问,为何您打定了主意杀我”
李字军旗与对方特殊的身形样貌,终于解释了禄东赞在沿路逃亡中的疑惑大唐派遣出的将领到底是什么人。
在获知这个答案的时候,禄东赞心中一瞬间闪过的念头不是“居然是她”,而是“他果然还是输在了小看大唐”。
吐蕃对于邻居的关注其实并不小。
他们有图谋兵进中原的野心,便必须对大唐在四方战事之中的结果格外关注。
此前因为大唐意图先解决东路的隐患而放弃支援吐谷浑,禄东赞还笑话过对方的短视。
可他想不到,正是大唐的这对帝后将谋划人心的手腕对子女言传身教,正是那东路的战事对一位天资纵横的将领起到了磨炼实战的效果,以至于这位确实领有灭国之功、而非有幸沾了苏定方之光的唐军新
秀,在今日变成了对他索命之人
也好,这样也好。
他如今也算是死了个明白。
只是若能求活求和,总还是要试试的,毕竟在大唐与边境各国的历年表现中往往有宽恕之举,而吐蕃如今所做的,也不过是对吐谷浑发起了进攻而已
为何他必须死
在他的对面,李清月手中的弯弓依然紧绷,不曾有片刻的松懈。“大唐不需要一个屡次图谋挑拨西面局势的邻居,这就是我的答案。”
“有些人只擅长于反叛,这样的人走不长远,但有些人擅长从别人的反叛中寻找成长获利的机会,这样的人就很可怕了。”
很显然,禄东赞是后者。
“不过若是大相觉得您死在此处过于草率的话,您大可放心,在您死后,李唐天子必定会送交国书于吐蕃赞普、大食国主、吐谷浑国主以及周边诸多小国的国君,问问他们,您是否当杀。”
“也问问,他们想不想要吐蕃有这样的一位大相主持朝政。”
禄东赞脸色一黑。
他是没想到,对方不仅战术水准高超,论起嘴皮子的工夫也一点不差。
在大唐打出的战绩面前,这些人绝不会说,唐军擅杀吐蕃大相有所不妥。
否则谁知道唐军会不会选择将下一个进攻目标选为他们。
那位一直为禄东赞所控制的吐蕃赞普,恐怕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撇清对方和吐蕃的关系,以图换来亲自主宰政权的机会。
而吐谷浑的认可,更是足以让此战变得足够正义。
在他略显阴沉死气的目光中,对面的少年人却是越发有种英姿勃发的意气,“我倒是很想将您带往长安献俘,甚至是将您在昭陵面前展示一二,也好让祖父知道,当年和他争锋的松赞干布过世后,吐蕃又出了个野心不减的人物,但也并非我大唐的对手。”
李清月深表遗憾地接道“可谁叫您太能跑了呢。”
这沿途千里之遥,她不敢冒这个风险,宁可带回去的是禄东赞的死讯,也绝不要吐蕃人有机会前来营救他们的大相。
她指尖又往后勾动了少许“如今胜负已定,我给你两个选择吧,也算对得起枭雄英豪。”
“不,不必选了。”禄东赞没有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请将军放箭。”
李清月的答案他已经听清楚了。
他今日必死无疑。
既然如此,他可以很痛快地告诉对方自己的选择。
比起在此时垂死挣扎鏖战一场,而后在乱军中不算体面地死去,他宁可死在这位安定公主的手中。
往后世人若是记载他这位吐蕃大相的结局,总算还能跟这位小将军联系在一处,也记得他这份从容赴死,记得他不过是棋差一招而已
在她已然先平百济后破高丽,奇兵抵达前线,先后覆灭吐蕃三万人的战绩面前,禄东赞不会小看对方的年龄,只会觉得,后世必然会给她一个当世名将的称呼。
那么,死在这样的人手里,也不冤枉
只是有些可惜啊,这样的人必须要交给他那几个儿子来应对了。
赞悉若精通内政,必能令吐蕃国富民强,钦陵赞卓军事天赋绝高,只要再给他们两三年的时间,足以完全取代掉他的地位。
当他还活着的时候,这两人必定能在他的指点下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他若死了,面对芒松芒赞必然发起的夺权,面对以没庐氏王妃所代表的家族势力的打压,他们当真能够做到兄弟同心,力挽狂澜吗
但他又何其庆幸,他的这两个儿子都不在此地,而以唐军此番到来的兵力,还没这个资格一路打进吐蕃的腹地去。
禄东赞话音坚决“动手吧”
“大相”身旁的亲卫扬声劝阻。
可看到禄东赞那双眼睛里斩钉截铁,和他脸上的风霜斑驳之色的时候,这亲卫本想出口的劝阻又下意识地吞咽了回去。
在这一老一少的目光对视中,分明有种英雄相惜之感,也注定了其中一方在今日已到绝路的宿命。
禄东赞不想死在无名之人手中,宁可成全安定公主的英名,他又为何还要劝阻。
他们已经输了,那这败者为寇的结局,他们必须承担下来。
所以他也无法阻止,在禄东赞做出这个选择后,李清月也没有再与敌人谈论天下大事的闲情逸致。
那弓弦最后绷紧的声音发出,而后是那铿然弦动之后的利箭迸发,以一种精准无误的狠辣,贯穿了禄东赞的前额。
在这一刻
高原上的落日余光从天边消退了下去。
他们的太阳也陨落了。
陨落在,那位大唐公主的手里。
在这勉强还能算是两军对垒的场合里,有一瞬的沉寂。
不知道血液仿佛逆流之时,是不是也会影响到声音的接收。
对那名亲卫来说,他废了好大的工夫才自喉咙间将那一抹血腥味给吞咽了回去,而后重新听到了队伍之中隐约传来的哭声,让他意识到,他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去做。
他忽然转头,看向了那面依然有金光流转的唐军旗帜,用有些蹩脚的大唐官话朝着李清月问道“敢问将军,您将如何对待我吐蕃大相的遗体”
李清月收弓在手,沉声答道“我会用他的遗体和钦陵赞卓做一个交易,让他得以回到吐蕃安葬。”
在这个答案面前,亲卫没有马上答话。
在他后方还有百余人和他此刻应当都有着相似的疑问,那便是在李清月给出了这句作答后,试图确定这话中的真实性。
在这张即将被夜色模糊的脸上,他们找不出对方有任何一点说谎的必要。
这样的对手反倒让人有些安心。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下马,将禄东赞摔落下马的遗体摆放齐整在了地上,朝着对方叩了一个头,又回头朝着李清月行了一个重礼,“那就多谢
将军了。”
他要做的事情做完了,那也没有了留在这里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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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话说完的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挥刀,砍向了自己的脖颈。
这毫不给自己留情的一刀,让他很快倒了下去。
随后是又一个人效仿了他的举动。
直到在场剩下的不过百余人而已。
饶是清楚地知道他们面前的众人都是他们的对手,在这等为效力的将领殉葬的场面前,也不免感到震撼。
唐璿“他们”
“让他们走吧,”李清月摆了摆手,示意唐军让出一条路给这些仅剩的吐蕃兵卒,“也让他们带个消息给钦陵赞卓,就说十日之后,我要在柏海见到他。”
这些并未动弹的吐蕃人怔怔地看向她。
他们不曾想到,居然还能得到唐军馈赠的食水填饱肚子,然后从对方让出了一个豁口的包围圈中得到求生的机会。
又听她补充了一句“走吧,禄东赞已死,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你们可以走了。”
接下来,就是另外的戏码了。
吐蕃军规之中对于败者的惩罚,让这些人在回去后决计讨不了好,但这就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禄东赞临死之时与其下属的慷慨悲歌固然可叹,但也至多只能让她为敌人多一份敬重,便再无其他。
她接下来需要应付的,是禄东赞的儿子钦陵赞卓。
在从裴行俭那边获知,钦陵赞卓近来不在禄东赞军中,也并没有消息听到他回去吐蕃逻些城待命时,她已经基本可以确定,她们这边的猜测基本没错
西域战事确实与吐蕃有关,督办此事的还就是此人。
若真是他从中插手的话,也难怪原本不该合兵在一起的西突厥朱邪部与那回纥铁勒会合兵到一起。
这很符合吐蕃之前就数次尝试踏足西域的方针。
但就算大唐的西域确实被此人搅和得一团乱,就连吐谷浑的战事都险些因此没能得到唐军的及时支援,他如今也已是落败的一方,没能及时对禄东赞做出支援。
“所以大总管打算和他做个什么交易”唐璿摸出了手边的火折子,点亮了一旁士卒递交过来的火把,为李清月照亮了他们这头的前路。
这会儿不在作战之时,李清月没那么大的压力,便卖起了关子,“等他来了之后,你不就知道了吗”
将目光转回到眼前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又收敛起来了几分,“带上禄东赞的尸体,然后将其余人等厚葬了吧。”
这场与吐蕃的交战虽然结束在十月之前,算起来不算经历了拉锯,但其中的人员伤亡依然不在少数。
也正如禄东赞此前所想,李清月确实没有挥兵直入吐蕃腹地的机会,意味着这西边的强敌还有得折腾。
那么今日之胜,便还远不到她能自傲骄狂的地步。
所以她也必须达成与钦陵赞卓之间的这个交易。
而他一定会来的。
只要他想继承禄东赞留下的政治财产,他就一定会来
当钦陵赞卓获知禄东赞死讯的时候,已是两日之后。
这些死里逃生的吐蕃士卒还有未尽之言,但钦陵赞卓已顾不得去听他们如何辩解了。
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击之下,他一向自视灵活的脑子,都有一瞬间处在了停滞思考的混沌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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