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陵赞卓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在行动上也尤为果断。
他在对素和贵的来使说出了这一番话后,直接将驻军留在了柏海一带,自己则转道,快马折返了吐蕃逻些城。
这出暂时折返,没有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
起码从吐谷浑这边所见的情况来看,那也不过是因为隆冬天气不便进军,钦陵赞卓暂时遏制了攻伐吐谷浑的进度而已。
柏海,又确实是一个适合驻军之地。
昔年松赞干布迎文成公主入藏,便是在这里。
吐蕃辖境内,若论水草丰美,此地也是数一数二。
固然此时仍是寒冬,也不妨碍军队在此获取补给。
更不用说,就算不靠着此地的屯粮,柏海毗邻与吐蕃亲善的党项羌,以及才被吐蕃征伐夺取的白兰羌,从这两处也能获取物资,免于让大军往返徒增消耗。
但钦陵赞卓本人,却是已在一番快马赶路之后,回返了吐蕃王城的所在,站在了他父亲的面前。
若只从外表来看的话,禄东赞此刻阖目半靠着,就像是个在窗边晒着午后太阳的闲散长者。
就连鬓边被风吹动的头发,也已显出了愈发斑白的模样,也难怪此前,芒松芒赞敢用他年事已高为由意图将其撤职。
可在钦陵赞卓结束了汇报后,他忽然抬了抬眼帘。
那其中闪过的锐利,顿时让整张脸都颜色鲜明了起来,像是一只刚从瞌睡里醒来的狮子。
“你应该不是一个鲁莽的人。”他沉声开口。
“我当然不是。”钦陵赞卓回答道。
禄东赞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儿子,唇角缓缓浮现出了一抹笑容。
两年多的在外征战,在钦陵赞卓的身上留下了不少改变的迹象。起码今日看来,他已敢更为笃定,自己确实后继有人。
当钦陵应声之时,分明是他禄东赞早年间的风姿。
但该分析清楚的情况还是要说的,总不能因为钦陵赞卓的一句“我可以”,就随便他做出种种安排。
事实上,在禄东赞的计划里,等到今年他将吐蕃内政再进行一番整饬,免得有人会在他的背后搞出小动作后,他就要再次亲征吐谷浑,让钦陵赞卓给他当个副手。
不过今日看来,他家这个长成不久的雄鹰,已经有了自己的盘算了。
甫一出战就遇上了一个强悍的对手,果然不是一件坏事
他问“那你应该知道,你被裴行俭拒于吐谷浑门外已有将近两年,对方在防守的本事上堪称惊人。当你的对手并非庸才的时候,他在吐谷浑的时间越长,给你带来的麻烦只会越多。”
“你又凭什么觉得,你能如你所料的那样,在这一次拿到足以威慑对方的战果,还能,如你所应允的那样给大唐送上两份礼物呢”
素和贵那个内应,已经明摆着被剪除了羽翼,派不上用场了此人还自视甚高,最多当个
推手,而不是个靠谱的盟友。
那么,钦陵凭什么做出这个判断
“就凭我很清楚,这一场仗若是想要得手,就必然不能按照寻常的路子。”
禄东赞的这句质疑,并没有让这位年轻的将军心生退意,反而更加坚定了他之前的猜测。
禄东赞“说来听听。”
钦陵赞卓回道“我们要想一鼓作气剿灭吐谷浑,有两个问题需要解决,一个是吐谷浑在大唐指导下的严防死守,还有一个,就是大唐可能从北面与东面做出的支援。”
“若是没有裴行俭与那弘化公主,我们甚至并不需要担心后者,因为我们有足够的兵力戍守各方隘口。”
他们甚至还有余力,去跟东南方向的南诏争一争资源。还有另外一路兵马继续侵吞象雄残部。
但就是因为这两年间的进攻战消耗不小,哪怕钦陵赞卓以极快的速度成长了起来,从整个吐蕃内部来说,他们也还是不得不做出了一些兵力的调度与紧缩。
禄东赞点了点头,“继续说。”
“我猜,我们这边在消耗战后的处境,裴行俭那边也是很清楚的。这既是我们的劣势,也是我们的优势。”
钦陵赞卓直视着父亲的目光,郑重其事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声东击西是个老办法,但是,若它能起到作用,就是个好办法。”
“你要如何声东击西”
钦陵赞卓答道“我想去给大唐的安西都护那边找点麻烦,让他们以为我们想趁机出兵北部。但实际上的目标不变。”
禄东赞的指尖在榻边的扶手上轻叩了两声,反问“我们之前不是这么做的吗去年我在象雄故地发起大料集,出兵控制了护密,给我们进入南疆打开了一条新路。”
“可惜我们联合龟兹发起的叛乱被唐军平定得太快,原本能被利用起来的西突厥可汗内斗,也被唐军快速镇压。”
“此外,大食与大唐之间忽然联姻,让我不敢贸然相信,这个盟友真能对我们给出足够的支持”
“换了你,你能做什么”
他顿了顿,随后慢条斯理地发问“或者说,你要达成何种战果,才能让裴行俭相信,我们真有打算,暂时放弃去啃他们那块硬骨头,转向另一面的扩张”
“你知道的”他将目光往窗外投去了一瞬,才重新转了回来。
“我年纪大了,经不起一场太大的失败。那会让人找到可趁之机的。”
他说是说的自己年纪大了,但被他所审视的钦陵赞卓,依然能从眼前这双清明冷冽的眼睛里,感觉到一种深重的压力。
父亲的分析也一点没错
他们两次谋划安西都护,都被大唐快速击退,让这个“声东”变得不太容易。
第一次是达延将军趁着都曼作乱出兵西域,被苏定方斩杀。
第二次就是那失败的龟兹作乱。
现在,他有什么办法笃定于,自己的佯装进攻西域,真
能把吐谷浑和大唐骗过去
不从儿子这里听到一个足够有说服力的答案,禄东赞只会选择继续按照他的计划来行事,那便是亲征吐谷浑,投入更多的兵力,也去会一会这个裴行俭。
让这场战事,结束在吐蕃将士更多的牺牲投入之中。
然而面对着父亲这句看似温吞实则咄咄逼人的话,钦陵赞卓依然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我已在这几年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比如,我们之前小看了大唐的一些将领,也忘记了我们身在藏巴之地,不可能随时对安西的种种动向了如指掌。就像此次的龟兹之事我们就小看了伊丽道那边的驻军。”
阿史那卓云对阿史那弥射的突然拉拢,确实是远在藏原的吐蕃大相来不及应变的。
这位将领突然因为安定公主缘故被提拔上任,也让人并未在一开始生出足够的重视。
但也恰恰是这个人,带来了变数。
同样的忽视,他不会犯第二次。
钦陵赞卓继续说道“我们还总因为地缘问题,将目光只放在距离吐蕃最近的南疆之地,可实际上,整个安西都护境内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上一次龟兹的行动,其实就已经只差一步了,明显给我们了一个可供参考的范本。”
禄东赞眸光一动,“你的意思是”
钦陵赞卓答道“我想亲自往西域走一趟,不过这一次,我要去北疆。”
“铁勒人经过了大唐那位郕国公的安抚,或许大部分都已重新归顺,但就像阿史那贺鲁身亡后,还会有其旧日部将得到疏勒等国的支持再度反叛,也有阿史那步真这样的野心勃勃之人想要再次尝试自立铁勒之中,也总能找到些不想听从上国号令之人。”
“阿史那步真的旧部,也应该没能被尽数清除,其中或许有可堪一用之人。”
“此外”他目光中的杀机顿现,“我会在西域找到一个合适的突破口。”
在钦陵赞卓看来,大唐的天子真是个奇怪的人。
边地明明就是最应当被重视的地方,因为这决定了这个国家是否还能继续往外扩张,起码在吐蕃就是这样。
但在大唐朝堂上犯错的官员,却总会被以施加惩处的方式丢弃到边地来。
可这样的人,在贬官流放后,真的能够守好城池吗
不是人人都能做裴行俭的
“父亲觉得这样的理由够吗”
禄东赞没有直接答话,而是重新恢复到了微阖双目晒太阳的状态。
在钦陵赞卓险些以为父亲睡着的时候,忽然听他开了口“我说了,我已经老了。”
近年来他确实日益感觉到力不从心,也正是因此,他果断将内政和军事权力分别托付给了两个儿子,希望在吐蕃官员“父死子代”的规则之下,让噶尔家族的辉煌能够继续延续。
今日的情况也是他的一出考验。
钦陵给出的分析足够理智,也自有
一个成功的将军该有的大胆,他又何必做出阻拦呢
他道你去就是了。不过,诸事小心。”
钦陵瞄准的挑动风云之地不是南疆而是北疆,也就意味着,他不可能带去太多的人手。
可这样一来,若是不能尽快拿捏住合适的人,钦陵赞卓自己的处境会变得很危险。
别看禄东赞有五个儿子,但最合他心意的还是这个二儿子。
他不希望这孩子折损在西域。
得到父亲的这句准许,钦陵赞卓当即大喜,“父亲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我也会将柏海那边的守军安排妥当的”
有了这样的一份准允,他能负责调度的兵马会更多,执掌的局面也更大。
倘若他真能在其中立下一份不世之功,那他钦陵赞卓的前途便稳当了。
在他尚未掌兵的时候,目睹父亲的风光,他就曾经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目标
总有一天,他也要坐到吐蕃大相的位置上
不过在达成这个目标之前,他还需要成功走出这至关重要的一步。
他刚想到这里,视线中便扫到了个熟悉的身影,随即脚步一顿,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走到近前他便发觉,自己方才的惊鸿一瞥还当真没看错,恭敬地朝着对方行了个礼。
“拜见赞普。”
但他是自觉自己的礼数周到,在看到眼前之人模样的时候,被称为“赞普”的芒松芒赞还是不由面色一僵。
身为吐蕃的赞普,也是吐蕃的君王,他本该是最为尊贵之人,可他的地位,却显然无法和他祖父松赞干布相比。
他祖父是吐蕃的兴国之君,他的父亲是年少病逝的遗憾,可他却是少年上位、为权臣所挟制的傀儡。
主弱臣强,莫过于如此。
这个没比他大几岁的钦陵赞卓,明明是在恭敬地向他行礼,可这其中到底有几分敬重,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想到他收到过的种种叮嘱,他压下了心中的憋闷,以如常的语气问道“将军此时不是应当在吐谷浑前线吗”
钦陵赞卓笑了笑,答道“我年纪尚轻,有些行军计划中拿不定主意,需要向父亲询问,所以回来一趟。”
“说起来”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依然看起来有些瘦弱的君主,眼中闪过了一抹微不可见的讥诮。
“我父亲经验老到,如今坐镇逻些城,赞普也应当多向他学习才是,以便早日长成个文武兼备的样子。”
一听这话,芒松芒赞的脸色更为难看。
钦陵赞卓的这份蔑视并未逃过他的眼睛。
而更为直白的,其实还是钦陵赞卓说出来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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