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北地而来的风又干又冷,来往的兵卫搓一搓发麻的手, 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继续巡逻。
这处是兰昉城的边防营, 傍晚时分明衷皇帝一行人路遇北岐黑甲骑兵,虽说有惊无险, 被一个路过的少年给救了, 但车马受损, 暂启不得程,遂在就近的营中暂歇,待明日一早再回城去。
主帐里君臣几人浅酌几杯, 简单问说了些边境正事,用完晚饭便各自散去回帐歇息。
宣平侯夫人文氏这几日受了凉, 夜半咳嗽难以安寝,起身去灶台取些常备的驱寒杂汤。
路过平日兵士训练的木架高台,闻得上方衣物簌簌, 她下意识抬眼看去,不禁稍稍驻足。
那少年六识敏锐异常, 有所觉, 偏过头看了一眼, 一见着她又转了过去,并未出声儿, 似正望着天际暗沉的夜色和云中微现的月光。
文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少年。
像是鼎盛世家里玉墨文书养出来的公子,又像是游走江湖清风玉树的剑客。
她心里存着好奇,去厨房喝了大锅里熬好的杂汤,回到营帐里推醒了丈夫, 问起对方身世来。
宣平侯累了一天,白日还受了些皮肉伤,听得问话半是清醒半是昏沉,摇摇头,“我哪里知道啊,看情况他怕是在哪儿磕了头,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等回了城,你去找几个好大夫暂且先给看看吧,千万莫要怠慢了。”
文氏一躺下,“知道。”
营帐的灯火歇了一大半,外面的人却还坐在木架子上出神。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脑子白茫茫的一片,竟像是比雪还要光亮些。
这种空荡荡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没有定处,也不安稳,哪怕明明来了睡意,也根本躺不下去。
他在外面坐了一晚,整夜没睡,只做闭目养息,第二日一早,在太上皇的热情叫声下,随着车队一起进了兰昉城。
明衷皇帝与太上皇要在城中住上一段时日,他便也跟着一起留了下来。
一个失去了过往的人,只能跟着感觉,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那个鬓发斑白的老人身上。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也许跟着他就找到一些记忆也说不定。
兰昉城的屋舍都不高,他白日多坐在屋顶,能窥得城中全貌,看长街路人往来热闹,晴空白云大雁穿行,能稍解心中沉闷。
明衷皇帝常在下方庭院用茶,太上皇伴随在侧,长吁短叹说道:“那小子在上头又待一整天了。”
见明衷皇帝只顾着手里的杯盏,也不应话,他再道:“整日也不说话,就这么坐着,真像个傻子似的。”
明衷皇帝瞥他,沉声道:“若傻子都是这样的,这天下间的人个个怕都是连傻子都不如了,尤其是你。”
太上皇噎了一下,挠了挠头,“儿子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您看人该怎么安排,也不能叫他一直这样。咱们连个名儿也不晓得,整日这小子那小子的叫,也不是个办法。”
明衷皇帝道:“先看看大夫怎么说吧,城中不是叫人去寻,总能找到线索踪迹。”
他们说话声音不大,但他却也一字不落地听了个全。
他只是忘了些东西,并不是成了个傻子,对于那二人所言自是乐见其成。
宣平侯夫人很快就找了城中最好的几个大夫,与他几番探脉看诊,喝了不少药,扎了不少针,可惜一连多日下来也丝毫不见得有效。
奉命去查探的人也陆陆续续回来了,皆是一无所获,他像是凭空出现在城外的那棵柳树下,没有人见过他,也没有人知道他,雁过尚且留痕,偏偏这里出乎意料的,找不到与他有关的哪怕一丝踪迹。
听着里面的回禀声,他出了会儿神,有些失望。
他没有身份,查不到户籍,也没有路引,明衷皇帝便将他以“楚郢”二字挂在了宣平候名下。
宣平候夫妇驻守边线,一时半刻回不了京都,他便跟着明衷皇帝一路南下。
在外游历一年有余,路途所遇的郎中游医,试过的偏方古方也有不少,却还是没有效用,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想,他应该不是得了什么病,受了什么伤,也许只是纯粹地忘了些东西,付出了些代价。
兴平三年,宣平侯返往京都,明衷皇帝接到消息也启程回京。
至此之后,他便成了宣平侯府的一份子,虽然看起来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似乎也算是有了一个家。
两位皇帝在京里待不住,过完年便又要离开,他没有同行,而是留在了侯府。
宫里御医看遍了,他便也想着是时候也该放弃了。
宣平侯夫人文氏接过下人按着药方子新熬好的药,轻轻搁在桌几上,“楚郢,人总得往前看。人这一生啊,越是执着于什么,越是为什么所困,难得顺其自然。”
侯夫人常年待在边疆,见多了生死,比起京中人自多一份果决与洒脱,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是比活着更重要的。”
没有过去又如何,忘记了又怎么样,只要活着,时间就会冲淡一切。
就像几年前,她会为了儿子的死而痛不欲生,现如今站在一方牌位前,也能心潮平静了。
他明白这个道理,但又情不自禁地想知道曾有一个怎样的过往。
万一,有人在等他呢?
万一,那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呢?
万一错过了,有朝一日再想起来,他又是不是会追悔莫及?
这些他都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会恐惧,也会难过。
但事到如今,除了顺其自然,他似乎也别无他法了。
他端起药碗,慢慢倒进窗台上的花盆里,看褐色的药汁,垂下眼帘突然有些难受。
以后,他就是宣平侯府的楚郢了,他的前半生也许再也找不回来了。
……
在宣平侯府的日子,无聊又孤寂,侯夫人给他请了授课的夫子,大抵以前他曾经看过不少书,很多东西一接触,自然而然就会了。
夫子在府里待了两天,便辞行离开。
他每日除了练剑便是看书,待在院子里甚少出门。
侯府里人少,宣平侯除了已逝长子和他这个养子,便只有一个楚二这一个庶子。
楚二娶的是蕲州苏府的嫡出姑娘,侯夫人并不待见他夫妇,但对二人膝下的一双取名叫长庭和华茵的子女倒还不错。
楚长庭就和一般人家的公子没什么两样,倒是楚华茵有时看他的眼神比较奇怪。
至于为什么,他不得而知,约莫是小孩子的好奇?
宣平侯是在兴平八年去世的,楚二不擅武艺,在朝中挂了六品通议大夫的闲职,在侯夫人与圣上的一致想和下,爵位落到了他这个挂名嫡子上,至此,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驻守北方边境。
第一次见到那位从盛州来的表小姐,是在兴平十八年的夏天,北岐与大靖关系和缓,他留在京里,担了个太子少傅的名儿。
那一日正好往东宫去,出了凉星院的门,站在湖边回廊。
随着侍女走来的人,身穿一袭浅素色的长裙,髻边簪了一朵淡青微白的绢花。
他愣了愣,她和鸿胪寺卿家的温小姐很像,但莫名地,总觉得有几分不同。
这个感觉,就像当年他在兰昉城外见到明衷陛下,见到将军府的师老爷子一样。
久违的熟悉感。
去了东宫,他捏着书出神,想不通这里面的关窍。
太子笑道:“少傅,你这是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太子却揶揄道:“听说父皇想为少傅指婚,你若有中意的,还是早些说,省得他乱点鸳鸯谱。”
指婚?成亲?
这些年常有不少人在他耳边提起这些话题。
“臣已经与圣上说清楚了。”
他没有成婚的心思,也没有想要过一辈子的人,这十几年来,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辰时练剑,午时饮茶,晚间闲坐发呆,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宣平侯府因为来了两位表小姐和表少爷而热闹了起来,府中大小事多是二夫人苏氏料理,他也没过多关注。
楚长庭和宁家表小姐私下往来,楚长庭和温言夏突生事端,楚温两家结亲,家里闹腾不断,宁家表小姐名声渐败,京里热闹非凡。
这些和他都没有什么关系。
当宁家那位表小姐到凉星院来时,他刚用完了药,坐在榻上下棋。
这位表小姐似乎铁了心要办成事,他叫人把她扔了出去,到不想二夫人苏氏借机生事,将人直接赶出了府去。
自那以后,他便没再见过她了,他并不喜欢管事儿,除了东宫便待在府里,其余时候,很少会出门去。
再一次见到她,是在大半年后的朝政殿上。
宁家的表小姐成了国师。
比起满朝的讶然喧哗和激烈言语,他愣着神,久久挪不开视线。
在十几年的漂泊不定里,似乎终于有了一个归处。
明明是同一个模样,却偏偏又是不一样的。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理由,也许是命中注定。
有些事情说不清楚,也道不明白。
………
成为国师出乎宁莞的意料。
因为衙门击鼓说起地动之事,她被以“动摇民心,妖言惑众”罪名收押在牢中。
地动终于还是来了,一场灾祸,触目惊心,她在牢里也差点儿被砸死没命,虽然心里那道坎儿过去了,身上却也着实受了一番罪。
伤还没养好,倒莫名其妙被明衷皇帝钦点成了国师。
地动损失惨重,伤亡颇多,朝臣又岂会因那在县尉府的一言两句就认她的身份,听着此起彼伏的声音,她觉得很正常。
唯一不正常的,是那个宣平侯。
一直盯着她,奇怪得很。
她对宣平侯府的人都没什么好感,也不愿过多交集,很快就别过眼。
……
皇城共事总免不了见面,即便总是一副冷淡的颜色,他每每见着,心里也能生出些莫名的隐秘欢喜来。
可是到后来,她却逐渐开始冷漠,愈发不假辞色。
甚至于听见他的声音,都会皱着眉面无表情地避开。
他无措,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她不高兴看见他,也许,他应该主动避开。
……
看着和丈夫那相同的一张脸,她总忍不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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