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了,不需要你还。你还给美盈就可以,如果有一天,要你去为美盈死,我希望你不要吝惜这条命,因为你是在还债。”
***
江炼在这儿停顿了一会。
他其实没想讲这么多,起初,他只是想告诉孟千姿,美盈很惨,希望她能对美盈多点同情。
但不知不觉的,就越讲越多,也许这样寂静的山林,太适合回忆了,又也许,他潜意识里觉得,把这一面展现给她,对自己是有利的:像孟千姿这样从小一帆风顺、生活优渥的人,是会倾向于去同情不幸者的,她对他是有敌意,但当她知道,他生而不自由、连命都不由自己掌握的时候,也许对他的敌意,就不会那么深了。
这一步似乎走对了,孟千姿是个不错的倾听者:她跟他探讨的时候,是真的把这个故事听进去了,而她不讲话的时候,只是一抹安静的、丛枝掩映下的影子。
这影子里,是真的有善意的。
孟千姿说:“然后呢,听到你干爷这么说,你很……失落?”
有点,但好像很快就平静地接受了,江炼笑了笑,尽管在黑暗里,并不能看清这笑:“还行吧,落差肯定是有的,从前我感激他,崇拜他,觉得他是神一样的人,奇迹般从天而降,把我从污糟的境遇里拯救出来。”
“那时候明白了,他也是个凡人而已,他在南洋,是有名的零售大王,生意人,先投资,再要求回报,很正常。也明白了……”
他声音里带了几分自嘲:“这世上,一切皆有出价吧。”
孟千姿的指尖,轻轻颤了一下。
***
至此,江炼知道了况美盈的身世、秘密,也知道了况同胜对他的期望:况同胜并不只是找一个人去钓提灯画子,他是自知时日无多,为自己寻找接任者,接过这担子,积毕生之力,尽量去达成况凤景死前的愿望。
救救美盈。
江炼对此并不反感,他确实欠况同胜一条命,人家既已明说,是该还债,更何况,他和况美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多年情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任何人,都不会忍心看着自己的亲人去死吧。
从那时起,他开始关注湘西,每年都会进出几次,按照干爷的回忆,找出了那场劫杀发生的具体位置,又尝试着在大雨夜去钓提灯画子:但到底怎么“钓”,况同胜自己都一知半解,更何况江炼?头两三年,他根本每钓必败,只能自这失败里去反复琢磨改进。
而且,他有自己的想法,比起虚无缥缈的蜃景,他更寄希望于娄底,希望从况家的老家多发掘出点什么。
可过去的八十年,是风云变迁的年代,整个国家都翻天覆地了几回,更何况某一个小家族呢?他多次造访,甚至去翻阅县志:况家是个大家族,县志上果然有一两笔提及,但也只隐约查到,况家人丁兴旺,从未听说过什么恶疾凶死,还有,况家祖上,起初是住在山里的,后来不断积累,扩大家业,才慢慢搬进乡里、县上——人往高处走,就如同乡下人想进城,古今一理。
总之,一直在尝试,不能说没进展,只是始终在外围打漂,不过美盈年纪还小,按照推测,况云央32岁发病,况凤景29岁,那美盈最早,也该在26岁左右,所以这事虽重要,还没到油煎火燎的地步,直到半年前的一天,况美盈无意间割伤手指,而伤口……血液飞溅。
确切地说,这还不算发病,因为真正的发病是皮肤自行破裂,但血液有了异常,总归是不祥的征兆,况同胜气血攻心,当场晕死过去,虽然抢救及时,还是瘫了。
他晓得,即便老天待他慷慨,还是在紧锣密鼓地“回收”他了,有些事,该叫美盈也知道了。
况同胜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况美盈:“总不能老叫江炼为你奔走,你也该为自己的命做点什么,我是做到头了,接下来,看你们的造化了。”
况美盈既然都得动身,韦彪自然也会跟着,他虽不明就里,但有他在,美盈到底多一层保障。
三人同行,就没法像从前那样随处就和了,江炼找到马歪脖子的后人老嘎,凭着对马家祖上的那点了解,成功使得他相信,这一干人是回来寻宗问祖的,顺利在叭夯寨落了脚。
而其他的路既然都走不通,他也终于一心一意,沉下气来,想在提灯画子上有所发现。
……
这真是个漫长的故事,讲到后来,夜色似乎都稀淡了,孟千姿长吁一口气,觉得自己的魂在过去的八十年里打了一个回转,从湘西飘至南洋,又越海而归。
“所以,你现在,是要找那个箱子?”
江炼苦笑:“是。”
想想真是荒诞,八十年前,就自那个女人口中说出了“箱子,方子”这两个关键字眼,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起点依然在这儿,分寸未挪。
孟千姿有些恍惚,身心还未能完全抽离这个故事,蓦地又想到神棍:“怎么最近,流行找箱子么,前两天,遇到一个人,也说要找箱子。”
江炼奇道:“也找?找况家的箱子?”
孟千姿摇了摇头:“那倒不一定,那个人的机会,比你更缥缈,他连自己为什么要找箱子、要找什么箱子都不知道。”
她喃喃补了句:“疯疯癫癫的。”
江炼也没在意:“箱子么,自古以来就是装东西、藏东西的,谁会去找箱子本身呢,找的都是里头的东西,要么是财宝,要么是秘方。”
说到这儿,他抬眼看孟千姿:“孟小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这么郑重其事,孟千姿约略猜到,嗯了一声。
“山鬼手中,是不是不止一颗蜃珠?”
孟千姿想打两句机锋,或是顾左右而言他,转念一想,何必呢,这几代人,几十年了,生生死死,万里辗转,也确实是不易。
于是又嗯了一声。
一直以来,虽然存疑,终归只是怀疑,而今得到证实,江炼心中,直如一块巨石落地,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过了会,他才开口。
“孟小姐,我知道我们一直以来都有误会,你对我的印象也不好,不过我尽量补救。”
“我伤过你,你也打过我;我害你被绑架,我尽力把你救出来;你的链子还没着落,我会去找,等到找回来之后……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蜃珠?”
他很快又补充:“我不要那颗蜃珠,我只是借用,用完就还。”
孟千姿没立刻回答。
这要求其实不过分,山鬼手上,虽然不是蜃珠遍地,但三五七颗还是有的,借给他用,实在举手之劳。
她回了句:“看你表现吧,可以考虑。”
顿了顿,咬牙切齿,不吐不快:“遇到我,算是你的运气!”
光凭午陵山那颗蜃珠,成色二流,显像繁乱,就算她没钓走,而他守着试上三五十次,也未必能有线索。
然而,这个故事让她生出恻隐之心来,真的出借,她可以给他调用最好的那颗,蜃珠有互融的特性,大者可融小,佳者可融劣,这颗被融了之后,显像会更臻完美。
这与她的初衷自然背道而驰:她和江炼数次冲突,绝谈不上愉快,不去追着他打击报复已属通情达理,如今还要倒帮他一把,实在意难平。
但是,这事又不是为了江炼,况家接连四代女人,实在叫人唏嘘,又不需要她出血割肉,点个头的事儿……
所以,思来想去,再三衡量,也只能憋出一句泄愤似的话了。
——遇到我,算是你的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