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官署歇了两天,林文察到营中视事,入目所见,绿营兵制之坏,几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是领了谕旨,到省来办理军务的,虽然不过是参将衔,却有专折陈奏之权,可以直抵御前,因为这样的缘故,便是连特兴额都要恭敬听命。
到营中的第一天,在营房中巡视一番,兵士气度倒还入得眼中,只不过一个个神情恍惚,不敢和他目光相碰触,而且,带着一些不耐烦的神色似的。
林文察莫辩所以,又不能动问,只好返回帐中——后来还是罗增祥给他解释了几句,方才明白,原来,绿营兵士之中,十个倒有七个是在外有所营生的,如今新官履任,兵士不得不放下一切,回营中来听候分派调遣。若是旁的日子来,只怕连营中应有将士的一成也见不到呢!自然的,每一个兵士都盼着他早早迁地为良,不要影响自己赚钱大计——这是后话,暂时不提。
在武昌军营中驻了几日,林文察所见所闻,皆是一派醉生梦死之景,他甚至都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三月十九日,将兵事败坏事写成一份奏折,命折差送抵京中。在折子中,林文察连同一省提督的特兴额,绿营之中参将、副将、游击、都司,除却一个罗增祥之外,统统给他参了一遍!
其中说,"提督特兴额、游击刘景芳、刘定邦,伙同刁商游奕等,以买空卖空为能事,情同赌博,忽做钱盘,则定买银十余万两,忽定油盘,则定买胡麻油数百万斤,行市猝有涨落,各安善商家,立可破产,特兴额做钱盘,油盘,恃其多财,勾串衙门,把持行市,前后坑害商民资本数十万金。因此顿至豪富,出入随带打手多人,各持枪械,...一人横行罔利,而两厅商民终岁惶惶不安其业,人人切齿。"
"至于刘景芳等,自称是将军善庆保奖副将衔候选游击,并无保案行知。查,该职员多年皆在口外粮店经商,何从得有战功?即使劳绩保奖,亦不能由监生、游击虚衔递保游击实职副将衔,显有虚冒情弊。"
在最后他说,"相应请旨,将游击衔刘景芳、刘定邦等革去职衔,并请敕部查明,严审惩办。俾除民害而靖一方。除咨兵部暨宁夏将军善庆查覆外,理合附陈伏乞圣鉴,谨奏。"
奏折到了军机处,曾国藩认真的看了一遍,心中恼火:他当年在天津练兵之初,手段相当凌厉,因为他知道,兵制之坏,已是冰冻三尺,非痛下辣手不能整顿,所以在请王命旗牌斩了成禄之后,履任的第一年,就为训练步卒,取消营中各种弊政,杀了不下三个参将,三个游击。
一时间事情闹得很大,杨维藩上折子弹劾他,也未始不是有认为他行事酷烈,不予人一线生机的残忍所致。
要是放在光武军中,只凭这折子中所见的几条罪行...,曾国藩想了想,勉强压一压火气,他想,此事万万不能擅专,还是请旨定夺的好——军中旧部,分散各省,便是连胡小毛那样的,现在也是跟在李元度身边,到河南任职绿营都司。
若是自己仍旧和这些人揪扯不清的话,很容易给朝中的那些八旗勋贵以口实,到时候有人上折子问一声:"以军机赞襄,多与各省统兵大员来往,是何缘故?"就是极大的麻烦。
正好为皇帝数日以来倦怠厌政,曾国藩早有一番解劝的话想造膝密陈,但自己不便撇却同僚,单独请起。略想一想,有了计较。"林密卿的这份奏折,未便耽搁,而且也要给皇上计议的工夫。我的意思,先写一个奏片,把原件送上去,看皇上作何话说?诸公以为如何?"
大家都无话说,于是找'达拉密';来,即时办了奏片,连同原折,装匣送上。不久,如他所料,皇帝只召曾国藩'独对';。
进到暖阁,行礼以毕,皇帝让他站了起来,又命六福搬来杌子,赏赐他坐下。曾国藩心中暗暗喜欢,皇上对自己荣宠未减,有些话,也比较好出口了。抬头看看,皇帝脸色很不好看,略显青白,神情倒还振奋,比早上叫起时所见的一副萎靡之态,倒强得多了。
"林文察的折子啊,朕看过了,既然当初命他、李元度几个到下面去办差,总要让他们有临事决断之权。你回去拟旨,告诉林文察,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对那些纵兵为祸的、不服整肃的,不论是什么人,也不论他是什么职衔,该杀的就杀,该撤的就撤。这件事关系天朝武备之力,任何人也不要想从中碍手碍脚。"
他停了一下,又打了个哈欠,倒像是犯了鸦片烟瘾一般,"至于这一次折子中所参劾的这几个人,立刻就地免职,押回京中待堪,还有,让兵部行文宁夏,问问善庆,这个刘景芳他认识不认识,又是怎么样、几时、为了什么保奖他以副将衔候选游击的?让他明白回奏。"
曾国藩心中喜欢,皇帝说一句,他答应一句,等到正事都说完了,皇帝摆摆手,"你下去吧,朕有点累了,想歇一歇。"
曾国藩却没有动身,而是眨眨眼,望向歪着身子,倚在明黄色大靠枕的皇帝,"皇上,臣还有话,想向皇上回奏。"
"还有事啊?"皇帝是一脸不耐烦的神色,"你想说什么?"
"皇上数日以来,圣躬欠安,臣等看在眼里,疼在心头。"曾国藩趴下去碰了个头,继续说道,"只是,臣以为,皇上忧急成疾,多在圣心不畅,而非机能有所损伤。"
皇帝皱起眉头,眯着眸子瞪着他,"人吃五谷杂粮,身体有病,本是最最平常不过的事情,怎么,听你这番话的奏答,倒似乎是朕故意装病,有心懒政了?"
"臣不敢。只是臣在想,天下万民,皆要安守本份。"这番话极为不敬,所以曾国藩不等皇帝发怒,就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如臣等来说,精白侍君,成就千秋之名,是臣等的本分;微末小吏,则以守牧一方,使百姓安心向善,是为职责应当。而皇上,"
他迟疑了片刻,终于咬牙说道,"皇上身为天下之主,为百姓忧,解万民苦,正是人主当为...便是多有辛劳,为列祖列宗想,为江山社稷想,还请皇上..."
"住口!"皇帝勃然动怒,"真正是宏篇大论!照你这样说来,朕这几年倒似乎是任事不管,只图享乐的过日子吗?兵制、新政、各种改良之法,哪一件施行之初、之中,朕不是日夜不得安宁,便是睡下了,也是魂梦不安,生恐为下面的那些那些混账,从中故意破坏,伤了朕的爱民善举?"
他用力一拍身下的靠枕,坐直了身体,"你现在反倒怪罪朕,不念及列祖列宗,不顾全江山社稷?"
"臣不敢这样说,只不过,皇上只为崇实所奏,就以为天下各省,皆是不肖官员,视皇上爱民一片圣意如不见?"曾国藩大声说道,"皇上心中委屈,数日来不理朝政。殊不知,却正是顺遂了那些无耻小人的心思。"
皇帝有孩子做错了事,给人当场捉住的尴尬感觉,口中兀自强辩,"朕没有!朕没有委屈,也不曾为了下面的这些混账的缘故,故意不理朝政。"
曾国藩有心想说,有没有皇帝自己知道。不过这样的话就有点不屑与辩的味道,大非自己今天冒死进言的本意了,当下有说,"臣也知道,皇上不会为这样的事情劳伤圣怀。其实,臣以为,自皇上登基以来,锐行新法,革除弊政,天下百姓莫不额首相庆,臣当年在天津办差的时候,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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