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要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乘虚而入。”
谭文韬说:“行了,我就当不知道这件事。”
这个夜晚谭文韬睡得不怎么踏实。谭文韬有点替凌云河担心。兄弟,咱们能有今天可不是容易的事,你得珍惜。有些问题,咱们还得忍着点,为了咱们的大想法,管紧你那个小想法,可别因小失大。
自从那次在汝定城“镇压反革命”回来之后不久,谭文韬就感觉到了什么,大队部的一号队花丛坤茗看凌云河的那份眼神儿,似乎多了一点内容。如果七中队有人谈恋爱,第一个开始的恐怕就是凌云河,这家伙爱虚张声势,有一套蛊惑姑娘的战术。
谭文韬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分析,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反应也不算太迟钝,在大队部那些姑娘中,他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倒是更喜欢楚兰一些。他坚定地把自己的感觉局限在一个牢不可破的界限上:喜欢,喜欢就是喜欢,没有别的意思。喜欢是一种可以自由驰骋的情感,是法律和纪律都不能阻挡的情绪,但是如果再往前走,就不妥当了。
他和楚兰的最初相识是在大队机关阅览室里,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对那个温文尔雅的女孩子是很有好感的。但是他十分警惕地遏制了这种好感。女知青给他制造的伤口至今仍然隐隐作痛,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给自己找麻烦了。经济基础没有打牢,就谈不上上层建筑。
但是,有些问题,却不是以个人的理性思考所能够转移的。譬如说感情这东西,不像装定诸元,装多少是多少,你把自己的分寸定在一定的界限上,可是它不一定就老老实实的按你的规矩。什么叫好感,好感就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那次借书半个月之后,一天晚上他和魏文建去大队部的军人服务社买牙膏,回来的路上看见有几个女兵正在橱窗下指指点点,见他和魏文建走近了,姑娘们不再叽叽喳喳了,几双青春的眼睛一齐转过来,毫不遮掩地看着他和魏文建,看得两个人很不好意思,谭文韬赶紧低头去看自己的风纪扣,疑惑是自己身上某个部位不得体或者扣错了扣子。幸好都不是。
后来他就听见清脆的一声:“谭文韬,九一八。”
谭文韬当时吓了一跳,闹不明白自己是不是跟“九一八事变”有了什么瓜葛,等女兵们咯咯咯一阵脆笑,才知道这几个女兵正在办橱窗,公布各中队本月训练成绩,谭文韬的综合成绩是九十一点八,居全中队第三。排在第一的是常双群,第二是阚珍奇,第五位居然是二区队那个成绩一直比较靠后的蔡德罕。
这段时间,每次小考谭文韬都后退一步,将自己的名次移到第三第四或第五——当然,到了第五,他就不会再往下掉了,而第一第二则经常拜托给常双群、阚珍奇甚至栗智高。
喊他的姑娘叫柳潋。柳潋说:“谭文韬你一直都是排在最前的,这次怎么搞到第三啦?”
他笑笑说:“我又不会神机妙算,哪能次次领先啊?”
这时候他注意到了楚兰。在他跟柳潋说话的时候,楚兰一直微笑不语。他向楚兰笑笑,楚兰也向他笑笑。他们甚至连话也没有说,但是他对楚兰那赧然一笑印象极佳。再后来女兵们往七中队去的次数多了,交往也自然了,他才知道楚兰是大队部那群女兵当中的才女,会写新闻报道,还写得一手好字。
这两个月中间,谭文韬再没有跟女兵们有什么联系了,只是在大队会操或者放电影的时候见过她们。认真收拾脑中细软,相对而言,他还是觉得更喜欢楚兰一些。楚兰身材不如丛坤茗的好,没有那么苗条,但是也不差,眼睛黑亮,样子憨憨地,属于纯情少女一类。
当然,喜欢就是喜欢,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在男女关系上,他谭文韬是有历史教训的,当年跟女知青打的那场爱情球,球还没发出去就瘪了,意思还没递过去就被踹了一脚,不仅在感情上惨了一次,还差点儿被解放军炮兵某部接兵首长某某某当成了把柄。
爱情是什么?爱情跟作战是一个道理,只有当你拥有一定实力,你的布阵谋局才是有意义的。他谭文韬不会打无把握之仗,纸上谈兵画饼充饥的事他更不会干。而凌云河和丛坤茗就不好说了,这两个人都是激情型的,不太矜持,又郎才女貌,接触多了,没准会酝酿一些缠绵来。
晚上熄灯之后,谭文韬突然有些后悔。自从来到贯山脚下,快一个季度过去了,才去过一次县城,还跟土流氓打了一架,弄得连商店都没逛好。这段时间集中力量突击于战术理论的补习,生活单调而且劳累,既然凌云河他们有了那么个活动,其实跟着出去玩玩也挺好的。当然,玩是有分寸的,不能瞎玩,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在这方面他是有经验教训的。
这一夜委实是个不眠之夜,谭文韬辗转反侧。一种在近年来遭到严重镇压的情愫像泉水一样一点一滴地重新流回到今天的感觉器官里,分分寸寸地格局着他的神经。他是个老兵,是个骨干,是个班长,是个正在准备穿上四个兜的军官。可是,他毕竟是个二十岁刚刚出头的血气方刚的青年。那种雄性的激情,那种发自生命内部的本能的冲动,即使压上三座大山,也不是说消灭就可以消灭的。它们可以沉默一时蛰伏一时,但它们不会永久沉默。它们在时时咬噬着他折磨着他,只要有了可乘之机,它们就会从某个角落里防不胜防地发射出来,冲撞和膨胀他的血管,燃烧他的骨骼,让那旺盛的生命的河流在他的灵魂深处奔腾喧哗。在这个繁星满天的夜晚,谭文韬双手为枕,大睁着双眼,望着朦胧的天花板和暗河一样流进宿舍的夜色,视野扑朔迷离。
他突然想起了那片油菜地。那是怎样的一片油菜地啊,金黄,灿烂,无边无际,像涟漪一样涌向天之尽头。就在那海洋一样宽阔和深邃的油菜地里,埋藏着他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熄灯号响一个小时之后,人民解放军预提炮兵军官、未来战争的优秀指挥员谭文韬似睡非睡地闭上了那双在白日炯炯有神的眼睛,走进了自己尚且不太复杂的历史,走进了昔日故乡的艳阳白云下,那是一片如火如荼的油菜地
五
那年那月那日。天上有颗好太阳。
一条埋没在花丛里的田埂,从茸茸蔓蔓的原野上犁出了一道若隐若现的沟壑。露水在丰满的叶片上滚动,聚集成硕大的颗粒,挂在叶稍上欲滴未滴,于是便有了一地细碎的阳光,在碧绿和鲜黄之间静止着流淌着。
一个少男和一个少女在花间踯躅前行。
跟在赵灵灵的身后往前走的时候,高中毕业生谭文韬并不知道他和她要到哪里去,是去干什么。那时候的知识青年大都没有多少知识,但是在乡下人的眼里,又似乎特有知识。赵灵灵是从城里来的,是表里如一的知识青年,就连褂子和裤子也穿得很有知识——军用皮带拦腰束着上身的的确良碎花布衬衣,将小胸脯烘托得乡下人不敢拿正眼去看。认起真来说,谭文韬算不上什么正经八百的知识青年,尤其是算不上下放的知识青年,只不过是一个将小集镇商品粮户口就地转为农村户口的“还乡团”也穿着毕叽卡学生中山装,左上兜还明晃晃地插着一根“长江”牌自来水笔,人五人六地混迹于知识青年的队伍里,像个抓革命促生产的公社干部,并且还像城里人那样学会了在田埂上散步,煞有介事地沾花惹草。
花是油菜花,准确地说是庄稼,不娇媚也不高贵,却盛开,旁若无人姿意纵情,形成了此起彼伏的滔滔气势,簇拥着拍打着天壤的连接处。谭文韬和赵灵灵就被包围在金黄色的潮水之中。空气中弥漫着花粉甜蜜的味道,不断有蜜蜂蝴蝶为这浓郁的香味醉倒,在他们的身边晕头转向地飞来旋去,犹如情侣如醉如痴的舞蹈。
油菜花和油菜花上空的阳光扑朔迷离地荡漾着,在两个少年十八岁的血肉里召唤出一些莫名的躁动,他们毫无准备和戒备,却心有灵犀地走上了那条田埂,走进了那片辽阔得有些神秘油菜花地。
他们在当时说了些什么,已经十分蒙胧了,依稀记得好像是讨论过一部刚刚放映的电影,是朝鲜故事片,名叫看不见的战线。赵灵灵说他好羡慕那个女中尉,她是那样的漂亮,穿上军装又是那样的英姿焕发。
“我要是能当上兵就好了,能当上女中尉就更好了。最好是咱俩一起当兵,你肯定进步会比我快,你可以当一个大尉,我们可以并肩战斗,我们会成为英雄的。”赵灵灵说。
谭文韬没有吭气。谭文韬那时候认为赵灵灵的想法是凭空的幻想,是不着边际的事。对于今生今世能不能当上大尉,他心里一点谱也没有。他的现实理想是当一个村支书或者公社团委书记。
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谭文韬可以淡忘许多细节,但有一个细节却始终清晰。他记得那天赵灵灵穿的是一件白底碎绿花的的确良衬衣,下身配着经过修改了的绿军裤,将正在成熟的身材曲线勾勒得十分生动。她站着,他也站着。此前谭文韬曾经不止一次悄悄地注意过赵灵灵的眼睛,那双眼睛无论如何是他认识的那些乡下女孩子们所不能比拟的,大而且亮,绝对不会像乡下女孩子那样躲躲闪闪的,只有她赵灵灵的眼睛敢于那样看人,只要她看你,她就会毫无遮拦地看,圆圆的眸子流光溢彩,长长地睫毛偶尔扑闪一下,那目光简直就是逼视,能看得你忐忑不安,让你没做亏心事也亏了心,心里虚虚的。他怕那双眼睛,那是一种他负担不起的高贵的美丽,里面也有他不敢正视的骄傲的野性。而在那天,谭文韬终于注意到赵灵灵的身体了。他本来正在注视着天上的浮云。作为一个胸怀革命理想而壮志未酬的小镇青年,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理想没戏了,他有很多思想只能向远天的那些白色的绵状物体做无声的表达。但似乎是在突然间,他听见了一个灿烂的微笑和一个微笑着的夏天——真的走进夏天了,他发现他的心里正在翻卷着盛夏酷暑的滚滚热浪。他的目光在天穹的云面上惊惊悸悸地颤动了一下,立刻便被来自左侧的闪电般的光辉灼痛了——他看见了挂在赵灵灵脸上的两片红晕,像是刚刚开放的桃花,她的嘴唇微微开启,眼中流淌的是深渊里清澈的泉水。
谭文韬手里正玩弄的半截草棍顿时停止了转动,并发出了断裂的呻吟。
她说,多好的天气啊,我们坐一会儿吧。
他说那就坐吧。就怕弄脏了你的衣服。
她笑笑,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块方格手帕,铺展开来,然后就拉过谭文韬的手说,跟我坐一起嘛,离那么远干什么?
后来,危险和美妙的事情便在同一时刻发生了。
几年后,身为人民解放军某部炮兵士兵和准军官的谭文韬疲惫之余,在一个叫作n-017的地方,在中原别茨山的腹地深处,在一个魂缠梦萦的不眠之夜,当彻底松弛了绷紧的炮兵神经之后,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词汇——危险。那绝对是一个充满了危险——不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赵灵灵,那都绝对是一个危险的时刻。
当然,危险和美妙总是相辅相成的。
太阳依然在头顶盘旋,油菜花儿在燃烧,蓝天丽日之下,是一片熊熊的金黄色的火焰,天气在那一瞬间无孔不入地热了起来。那是一个奇特的瞬间,是一个从来没有呈现过的、而且将来也永远不可能复制的瞬间。谭文韬坐下了,此刻他和这个一向高傲的女孩子挨得那么近,她身上淡淡的的香味不断地刺激着他的鼻翼。他并且咬紧牙关放肆地像她看他那样看着她。他从她那半启半合的嘴唇里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召唤,那是一个少女全部和最高美丽的集中展示,是一朵鲜花在首次绽开时溅溢出来的最鲜艳的色彩。
他听见她喊了他一声,她叫出了他的名字,那声音轻微得就像梦幻。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的反应了,他是被她那种奇怪的、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生动的样子震惊了,茫然不知所措。他想他是回答了一声,他不知道她还会说什么,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那么微笑地看着他。
后来她又喊了他一声,声音同样是异样的朦胧,就像是轻轻地叹息。啊,十八岁啊十八岁,谭文韬将永远记住了他和她的十八岁。他知道从他和她的十八岁的身体里同时发出了源于生命深处的信息,滚动地、烫热地、强硬地、不容置疑地,命令着他去做一件事。只要他有那个胆量,他就会把那件事做得如同阳光一般灿烂。她不会拒绝他。他想他首先就应该占领那两片欲启又合的嘴唇,那里有温热的湿润在等待着他,然后他将继续向她胸前那两峰明显隆起的小小高地上攀登,他想象不出来那两座高地上是怎样一种景致,再然后再然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就不知道了,那就要跟着感觉走了
幸福的时刻就要到来了,在那个他曾经无数次朦胧地想象过的预感过的事情上,已经临近了画龙点睛的重大时机。然而,就在这人生一堂至关重要的课程即将揭晓的时候,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大队伙房的大师傅杜大爷把中午饭做好了。
杜大爷站在大队部伙房门口的土坎上,手搭凉棚遮住阳光,眯缝着昏花的老眼四下里睃巡一番,终于在老远的万花丛中发现了两个含含糊糊人影,然后憋足丹田之气,左腿一撩,一只手往干瘦的屁股上猛力一拍,就迸出了惊世骇俗的一嗓子:
干——饭——咯!
如果能够以冷静的态度心平气和地分析,杜大爷不可能看见他们的表情,也不可能看见他们是拉着手坐在田埂上的。但赵灵灵却由此凝固了神情,机警地抽回了手,赧颜一笑说:“今天可真热啊。”
谭文韬也回过神来,讪讪地说:“是啊,今天可真热。”
赵灵灵站起身子,把脸转过去了,朝向大队伙房那边,以一个优秀的插队知青和农村生产大队团支部书记的口吻说:“我们走吧,杜大爷等我们吃完饭还要回家干活呢。
谭文韬也站了起来,机械地应和说:“那就走吧。”
然后就无精打采地跟着赵灵灵走了,走出了这块辽阔而绚丽的金黄色的油菜花地,安全和遗憾在同一时间成了定局
几年之后,当谭文韬平静地躺在别茨山深处如水般静谧的夜晚,终于有机会耐心回味并认真总结当年那段不曾罗曼的罗曼史的时候,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一切是不是都是碰巧呢?碰巧一个男人遇上了这个女人而不是那个女人,碰巧这个女人生下的是这个孩子而不是那个孩子,碰巧这个孩子是个男孩并且长大了,碰巧这个男孩在同一个女孩相识在一片油菜地畔,碰巧一对少男少女在酝酿了一种美好而危险的情绪、已经看到了头顶高悬的禁果并且已经在徘徊在陷阱的边缘的时候,碰巧大队部的瘸腿大师傅杜大爷把饭做好了。如果没有这些碰巧,他或许就提前当上了失足青年或未婚丈夫,那么,今天的一切也就不成立了,也就没有今天他在别茨山腹地为了自己的前程和命运做顽强的冲刺了。这些过程看起来都是偶然的。可是,这些偶然里又似乎蕴含着必然,似乎总有一个强大的力量在冥冥中左右着他,校正着他的人生轨迹。这股力量不是别的,就是他自己的感觉,就是他自己的意志为了前进所做出的必然选择,就是他本人的自我约束的力量。如果没有没有这种力量,即便是杜大爷的及时出现惊飞了一场春梦,他也会在以后杜大爷没有出现的那些日子里重如春。油菜地是永远的,油菜花地里的感觉还可以重新找回来——只要你愿意去找。可是他没有去找。在此后同赵灵灵相处的日子里,他一次又一次地咬紧牙关,克制着他那个年龄经常出现的冲动,表现得冷静而坦然,从而平稳地度过了爱情的茫茫黑夜,健康地继续成长,顺利地走进了军营,成为一名优秀的士兵和骨干,成为人民解放军的一名前程坦荡的预提军官。
意志啊意志,这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对军人来说就更是至关重要的了。从一定的程度上讲。克制力,往往就是一个人、一个军人、一个指挥员乃至一支军队的生命。为了将来,他必须克制。
六
星期天是个晴天,湛蓝的天空纯净如洗,像是一块透明的蓝色玻璃,笼罩在渐次起伏的别茨山区。
这是个诱人的天气,在这种天气里,是应该到户外去走走。当然最好是有几个合脾气够水准的朋友一起走。
早晨吃饭的时候,谭文韬装得漫不经心,问凌云河:“常双群答应去吗?”
凌云河说:“我还没有跟他说。”
谭文韬想了想,说:“别跟他说了,我亲自去。”
凌云河狡黠地笑笑说:“老谭你知道咱俩的最大区别是什么你知道吗?一个苹果放在桌子上,凌云河第一眼见到就决定吃它,谭文韬则要围着桌子绕三圈才能决定。我就知道你昨夜又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还是正确的革命路线占了上风。”
停了停又说:“你当然得亲自去,丛坤茗和楚兰都说请你一道,我要是跟常双群说了,那算什么事儿?”
谭文韬说:“你可得注意了,咱们又不是去配对子,谁去不一样?”
凌云河说:“当然不一样。你读书太少,不懂得女孩子的心理。朋友也得讲个对味嘛,叫你跟马程度去散步你干不干?他老是跟你讨论夹差法你烦不烦?没劲嘛。当然我不是说常双群没劲,常双群去了不热闹。大烟鬼老谋深算的样子,聊起天来也严肃得心事重重的,姑娘们受不了。”
谭文韬正色道:“我还必须提醒你。我去和你去的动机不一样。你名曰爬山,其实心怀鬼胎,有不可告人的阴谋。而我是真正的爬山,并且捎带着监视你。”
凌云河笑笑,说:“管好你自己吧。我要是真的想出格,你就是军统特务也发现不了蛛丝马迹,除非我自己炫耀。”
吃了饭就出发。
走出教导大队大门约里把地,丛坤茗和楚兰已经在树荫下等候了。楚兰说:“看咱们这行动,搞地下工作似的,就差没有左手戴手套了。”
凌云河说:“革命嘛,总是有一定的神秘性。革命的意义就在于它神秘,如果是全大队公开地组织爬云雾山,我宁肯在家跟马程度他们磋商夹差法。”
大家轻松一笑。
走出n-017,已是小晌午了。天气越来越热。无风树静,汗却没完没了地顺着脊梁往下淌。女孩子心细,还带了两把阳伞。凌云河和谭文韬连草帽也没戴,光着脑袋任太阳晒。丛坤茗说:“这样不行,你们两个都是祖国的花朵军队的栋梁,哪能让太阳这么烤你们啊,伞你们打吧。”
凌云河说:“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烈日喷焰晒不死,严寒冰雪郁郁葱葱。我们把伞打了,你们两个水灵滋润的姑娘一会儿就成木乃伊了。我们久经考验了。同志们往前走吧,不要管我。”
丛坤茗说:“我怎么听这话有点王成的味道?还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呢。”
楚兰扑哧一声笑了“我们真傻,两个人合打一把不就行了吗?”说完紧走几步,顺理成章地同谭文韬把肩并起来。那边丛坤茗也笑着同凌云河并排而行。
可是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走了不到三十米,大家又都觉得不对劲,步子迈得别扭,出汗反而更多了。凌云河说:“这样不行,伞小人大,覆盖不了,你照顾我,我照顾你,谁也没占到便宜。我看这两把伞还是你们自己享用吧。”
谭文韬在楚兰身边已经局促得快虚脱了,也积极响应凌云河的提议,说:“我们炮手都是久经考验了,这点太阳算啥?我们不跟你们分享了。”
说完一步跨出来,扬眉吐气地站在太阳底下,还仰脸朝天打了几个喷嚏。
丛坤茗和楚兰相视微笑,汗涔涔的脸上洋溢着健康的红晕。丛坤茗说:“别找借口了,你们两个男同志人高马大的,心里却鬼鬼祟祟的。”
凌云河和谭文韬都不说话,不好意思地挠头皮。
丛坤茗没来由地就把脸色黯了下来,眼睛里不易察觉地闪动了一丝忧郁,叹了一口气道:“看看咱们这兵当的,历史到了咱们手里,就像又回到了万恶的封建社会,连并肩战斗都不敢了。你们怕什么?不就是合打一把伞吗,战争岁月里女同志还背伤员呢。”
楚兰说:“坤茗你行了,他们现在处在非常时期,注意一点是应该理解的。”
丛坤茗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非常时期?咱们也当过解放军的干部苗子嘛,未尝他们要当官,咱们这些人民群众就都成了狐狸精啦?岂有此理。”
凌云河说:“好了好了,你厉害。我跟你说我怕的不是影响,我怕我靠你太近你会爱上我,到时候你可别喊上当。”
丛坤茗说:“自不量力。你以为我老丛就那么容易受你蛊惑?没有的事。”
凌云河说:“你这样讲还真不一定,楚兰你和老谭作证,等我回部队了,不出三年,我就把丛坤茗追到手。”
楚兰笑着说:“那我们就等着花好月圆那一天吧。”
到云雾峰,要经过县城,几人一商量,还是先搭车。
夏天的县城比以往多了许多颜色,这几年已经开始流行连衣裙了,虽然还没有大张旗鼓地盛行,从款式和色彩上有点试试探探的味道,但毕竟不再是过去单一的灰色蓝色占主导地位了。
女孩子穿上连衣裙果然别有韵味,有线条了,有起伏了,身段的优势也就显出来了。相比之下,当兵的女孩子就有些自惭形秽,一律是肥腰肥裤腿的绿军裤,那裤子女孩子穿可以,老爷子老太太穿也行。上身则是一件历史悠久的白洋布长袖衬衣,蓬松宽大,再好的体形也被埋没在其中了。街上的花姑娘们就觉得当兵的女孩子很蠢,很傻。
当兵的女孩子也当真傻眼了,这是怎么啊?退回几年,女兵们是多么神气啊,红领章红帽徽,灿烂耀眼,光彩照人,走在大街上感觉良好,招来的尽是羡慕和嫉妒,可是转眼之间三五年不到,世事如烟,这身军装便成了过去的辉煌,人们再看到军装,只能对两个字产生敏感的联想,这两个字就是奇和怪。甚至就连这个巴掌大的小县城,昨天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姑娘,今天也穿得花枝招展,坐在街面上,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着穿白洋布长袖衬衣的当兵的姑娘,眸子里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奇和困惑。
条令规定,战士服役期间,不得着奇装异服。在某某十年代,几乎所有的部队对这一规定都有一个相似的阐释:战士不得着军装以外的服装。有些地方即使没有做出明确规定,但是也往往形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在营房里,约定俗成的规矩往往比白纸黑字的规章制度更加具有约束力。
丛坤茗是在县城的百货大楼门口坚定了决心的。她要去买一件的确良短袖衬衫。她用义无反顾的口气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楚兰。
楚兰没有马上表态,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买一件。”
她们没有将自己的重大举措告诉两个男兵,她们让他们在百货大楼的门口等待,想干什么干什么。
谭文韬和凌云河等了二十三分四十六秒,丛坤茗和楚兰才出现在百货大楼的门口。
两个男同志在感觉上首先就是眼前亮了一下,感觉两个女同志同来的路上有了很大的区别,变得有些陌生了。当硝烟散尽之后,两个男同志终于弄明白了,这两个女同志更漂亮了,或者说漂亮得更像她们自己了。她们的脸上挂着明显的羞涩,是那种乡下女孩子头一次穿新衣服共有的不好意思。
凌云河和谭文韬看地形一般搜索着目标区域的每一个异常情况——丛坤茗穿了一件鹅黄色黑碎花点的确良短袖衬衫,楚兰穿的是湖绿色的,丛坤茗的头上多了一只樱桃色的发卡,楚兰的头上不显眼地多了一根天蓝色的丝带。所有的零碎搭配得浑然天成,既不勉强也不做作,恰到好处地点缀了两张漂亮的脸庞。
丛坤茗说:“别那样看着我们,好像我们作贼了似的。”
凌云河真诚地感叹了一声:“到底是咱当兵姑娘,不打扮吧,穿那件白洋布就像田埂上挖猪菜的,一打扮起来吧,就像演电影的,相比之下,这小县城的丫头们就是瞎涂乱抹了。”
谭文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傻乎乎地问:“回到大队部,你们还敢这样穿吗?”
丛坤茗瞪了谭文韬一眼:“为什么不敢穿?我们当了五六年兵了,今年就是复员的人了,未尝连个的确良也不敢穿?”说完,鼻子倏然一酸,眼睛居然湿润了。
七
云雾山在县城西南十几公里的地方,属于别茨山余脉一支,虽然海拔只有七百多公尺,但是因其风景秀丽,名胜古老而驰名方圆。
据说原先有一座寺庙,应该算是佛教根基,但是在前些年乱糟糟的岁月里,不知道被什么人砸个稀烂。这几年已经有了开放的声音,当地政府为了吸引游客增加财政收入,以财政拨款和民间募捐相结合的形式,积累资金重建云雾山旅游景点,山上于是有了不少仿古建筑,其主殿依山傍岩,古朴端庄,气象雄浑。殿的北边是青砖素瓦的读书亭,绿树掩映,曲廊婉蜒幽静;西面是视野开阔的的望云阁,天晴站在阁顶,方圆数十里山川河流尽收眼底。东边群峰簇拥,云蒸霞蔚;南面是一湖碧水,浩渺无垠。
炮兵教导大队所在的位置虽然距离此地不算远,但是作为教导大队的老兵,丛坤茗和楚兰却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倒也不全是因为时间不从容,主要还是没有那个情趣。这一次有了七中队两个明星级炮手陪同,心境自然大不一样。
上山的路上,谭文韬说:“你们叫唤了几天,我还当云雾山是多么高大多么险峻呢,也不过就是七八百公尺的高程。”
凌云河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山是有讲究的。据说这里最早不是寺庙,之所以出名,是因为有一个在京城做大官的的人来这里隐居读书。你到里面就看见了,里面有颂吟庐洗墨池,还有奕台歌榭,整个是一个封建阶级逃避阶级斗争、享乐消遣的地方。”
丛坤茗惊讶地说:“咦,凌云河啊,看不出来你土儿巴叽的,肚子里还有点学问呢,原来不光会操炮啊?”
凌云河神秘地笑笑“你把我们都看成什么人了?你以为我们就是四肢发达大脑迟钝的低级动物?不是吹的,给我三个月时间,我老凌能把唐诗三百首倒背如流你们信不信?”
丛坤茗笑道:“说你胖你就喘了,就你那肚子里装的那点墨水,唬得住别人还能蒙得过我?你不过就是早有准备,来之前看了云雾山志是不是?你行了,你在萧副司令面前已经够出风头了,就连游山玩水这点机会也不放过,还在我们这些大老粗行伍面前卖弄,简直是个阴谋家。”
谭文韬趁火打劫:“我看连阴谋家也算不上,雕虫小技而已。”
楚兰说:“坤茗你也不要这样讲,人家这样作也是别有用心,还不是为了给你一个好印象?让你这么一揭老底,我看凌云河恐怕要松劲。”
凌云河哈哈哈哈大笑,说:“好利害的丫头,一针见血,硬是想看看我老凌脸红?没那回事。我们这张炮手的脸是不锈钢造的,随你们怎么糟践,只要战友们高兴,我宁肯牺牲自己的面子。”
楚兰说:“好,有男人风度,像个知识分子。”
楚兰今天心情很好,前几天接到赵湘芗的来信,证实了今年政治学院确实要开设新闻专业,而且重点面向部队招生,在录取原则上专业成果起决定性的作用。根据赵湘芗所掌握的情况,像楚兰这样具有竞争实力的不多,出线的可能很大。
到了半山坡,果然就看见了一幢古色古香的茅舍,舍前有几畦花圃,花圃外面有一大片菜地。茅舍的房檐下悬着一块木匾,上书“逍遥斋”三个行草。门框两边镌着一副楹联——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上云卷云舒。
丛坤茗问:“这是什么意思?”
凌云河想了一下说:“果然是个读书人的境界。宠辱和去留,大约指的就是受不受朝廷喜欢了,在这里流露出来的,喜不喜欢都无所谓了,当不当官都无足轻重了,有闲心种自己的花,看天上的云。这是一种超脱精神。”
丛坤茗说,这个人有意思,不知道他当的是什么官,当得这么不耐烦。
楚兰在一旁看墙上的说明,介绍这个“逍遥斋”的主人原来是个巡抚,巡抚是个多大的官?大家都不知道,正好旁边有个看门的老头,义务解说道,所谓巡抚,就是朝廷的封疆大吏,一般来说跟省长省委书记差不多大。
凌云河说:“乖乖,想必也是个中央委员了,说不定还能进政治局呢。这老小子恐怕是吃多了撑的,放着那么大的官不做,到这里来种什么菜。我国有几亿农民,在乎他一个中央委员种的那点子菜?”
谭文韬说:“这是高人一着。当官虽然显赫,但是也有当官的苦处,虽然在老百姓面前耀武扬威八面威风,可是在在皇帝面前,压根儿就没有自由,成天都是点头哈腰满脸媚笑,孙子一样。宦海沉浮,险象环生。官当得再大都不行,当得再大上面都还有官,就算当了皇帝,还成天提心吊胆,生怕人家把他推翻了,把他宰了。从这个意义上讲,当官的都是奴才,古时候当官,没有奴颜媚骨,那是一天也当不下去的。”
凌云河说:“哟,谭文韬你好像是看破红尘了。那你还死乞白赖地来上这个教导大队干什么?回家种地得了。”
谭文韬说:“完全是两回事。人家来这里隐居,是因为人家已经当过了大官,把官瘾过足了,把官当出了境界,见好就收,功成名退,才算是隐居。咱们一天官也没有当过,排长的滋味都没品尝过,你去种菜那算是哪门子事?你本来就是个乡巴佬嘛,你种菜那是份内的事情。你想啊,一个省委书记,他高兴了来种菜,跟你爹我爹种菜那种感觉一样吗?差远了。所以说,咱们现在要考虑的不是隐居的问题,而首先是要取得隐居资格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