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拔下神篱木旁树立的币帛转向我和辉夜姬,在我们头顶左右挥动,哔哔的纸响在空中回荡。
颧骨较高、脸颊消瘦、眼窝深陷的主祭缓缓地将币帛放回原处,跪伏在挂有龟甲半菊神徽的帐幕下的神龛前,再次发出不像人声的低吼,奏请升神,至此大袚褉神返回天上。被宽大的神服遮掩着的主祭在神龛前一作揖二膜拜三击掌,然后从容不迫地从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奉书,开始诵读婚礼的祝词。
整个过程中,我的视线始终没有从辉夜姬的眼眸中央移开,而辉夜姬也是静静地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祝词诵毕,主祭又上前来,带着一名巫娘,巫娘手中提着松枝玉串,微笑着提示我和辉夜姬道:
“两位新人,请奉尊玉串吧。”
像是为了迎合喜庆的氛围,在祭坛左侧固定位置吹奏笙笛的神官站到了前列,开始奏乐。司仪也开始紧锣密鼓地加快了进程,笙、笛、大鼓的演奏音乐连成了一片。
我这时候才想起奉尊玉串是日本家族神社传统婚礼里特有的环节,这个环节类似于西式婚礼中给新娘戴上戒指。
松枝玉串的“玉”代表“魂”,“串”代表“奇”,意指在祖神的见证下,新郎新娘结合一体,从此将承受祖神奇迹般的庇佑,再也不分开。
“走吧。”巫娘重复道,然后牵引着我和一副乐此不彼神情的辉夜姬缓缓走向了挂有龟甲半菊神徽的帐幕下的神龛,我神情茫然,既说不出喜,也说不出伤,更多的只是一种空荡,像是梦境一般的空荡。
看着近在咫尺的辉夜姬那像小孩过家家一般的表情,我突然觉得也许她开心就好。
我不喜欢辉夜姬吗?那当然是不可能的。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喜欢辉夜姬,她可爱,她美丽,她纯真——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女孩都要纯真。更重要的是,她也想和我结婚。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一个无条件真心喜欢你的女孩更值得让你感到幸福的吗?
碧空如洗,带着光棱的阳光穿过神社周围的箭竹叶的缝隙斜切下来,将细碎的竹影投射在辉夜姬光洁细腻的脸颊上,仿佛敷上了一层淡淡的美丽纹身。婚礼会场庭院修筑的模拟岩石石材的石山一侧,褶皱且失去了细腻感而变得丑陋的峭壁上,不知何时栖停了七只乌鸦。
霜发被神冠严严地罩住的主祭将笏牌立在膝头,面向侧面正襟危坐,等待着我的抉择。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神情恍惚地来到了祭坛前,手里握着从巫娘手中接过的松枝玉串,托着我的手腕提起手臂,只差三寸距离,我就可以将手中的松枝玉串放入方顶翘檐的神龛之中。
这就是我的婚礼吗?作为人生大事的婚礼居然如此草率?我突然觉得有些想笑。
原来也就这样子嘛。
原来有些看起来在你眼中高不可攀神圣无比的东西也就只是那样而已。一场奏乐,一个约定,一串祝词,一串松枝玉串,一切就会尘埃落定,两个茫茫宇宙中的尘埃一般的生命就会从此纠结缠络,缔下一生无悔的契约。
就这样结了吧。勉强一下吧,凑合一下吧,也许这样也好。人生干嘛奢求那么多呢。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冥冥在说着。
神兽,龙帝,妖兽,在死亡的险坡中攀登,在生命的悬崖边倒立,在岩浆湖和冰海中出生入死,在沙漠和利刃丛中浴血奋战,何必呢?不如就此择一而终,结庐江畔,安度一生,不是更轻松吗?
也许那些过去了的就该让它过去,让它风住尘香花已尽。
也许生命正是因为有了缺憾而美丽。为什么还要挣扎呢?你看那周围一张张起立祝贺,拍动掌声的木然的脸,不都在试图拉着你,就此妥协,走上和他们一样的人生轨迹吗?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提了提,颤动着做着最后的挣扎,松枝玉串的最下面那一颗松脂玉已经落在了神龛的小室,辉夜姬双手合十,露出了孩童般的趣味笑容,而我的手却渐渐变得僵冷。